“狗咬人”后的小城余波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原点Original Author 原点记者
在江苏滨海县的地图导航上，这是一条没有路名的小巷。在刚过去的10月，因为一起狗咬人事件，小巷突然被各路前来探听消息的人频繁造访。
养狗的面馆主人家和被咬伤的女子都住在巷内。面店在巷头，伤者就住在巷尾。面店上方的公共摄像头，记录了事发前后的所有画面。
10月6日，一位女子带着女儿撑伞路过一家面店，看到蹲在地上憨态可掬、朝她友好摇尾巴的松狮犬。她上前一步抚摸狗的脑袋，几秒钟后，忽然遭遇狗猛烈的攻击。女子的脸部被撕咬了好几下。女子痛苦大喊，直到穿着围裙的面店厨师冲出来把狗驱赶走。
这是一场是非很难一眼可断的意外，触动了人们近来对犬类规范饲养敏感的神经。
纷争之后，曾经模糊的规范和政策亟需被明确。小城里，如何规范养犬的讨论拓展到了“如何文明路过一条狗”。就在一场场议论中，小城的养犬生态也在悄然经历着改变。
流言中小巷
县城主干道的小巷口，是事故的发生地。这条偶有行人经过的小路，交错分布着低矮的居民楼、门面房，颇有市井气息。
询问周边的邻居，几乎无人亲眼目睹这起狗咬人事件的全部经过。但所有人都绘声绘色描述了女子事发后发出的一声声凄厉喊叫，这是大部分人闻讯赶往现场的开端。
“我跑过去，就看到地上有几滴血，那个受伤的女的在等着救护车。她被咬得挺惨了，是不是毁容了？”住在面店正对面居民楼里的一位阿姨好奇追问女子伤情。事发以后，双方当事人都未发声。近在咫尺的邻居，也大多通过网络跟进后续。
记者曾三次拜访事发地，面店都在正常经营。进店的人一直是三三两两，略显冷清。
“老板这几天家里怎么样了？”相熟的食客，心照不宣问候一句。
偶有人提及这只咬伤了人的狗，主人家也不愿多说，只是反复强调：“我们家狗，平时很乖的，店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从来没有咬伤过谁。”
近半个多月以来，虽然站上了舆论的风口，但是这家人依然按原来的作息开店、关店。老板对前来拜访的记者说：“要不我请你吃一碗面吧，那件事情就别再提了。”
面店老板70多岁的母亲是这个家庭饭店的创始人，咬人的松狮犬也一直主要由她饲养。“狗是我养的，和他们也没有关系。”老太太极力为儿女开脱。根据面店老板的描述，她已经因为狗被公安部门带走，身体不舒服了好几天。
面店后门直接通向这家人住的小院，一家人正在准备午饭。那天，面店老板的母亲叮嘱店里师傅把店招拆下来，好好洗去灰尘。“店里弄干净一点，能让更多人进店吃面。”显然，事发以后，面对未知的赔偿款，一家人多少忐忑，希望通过努力开店赚点“底气”。
县城内绳子被拴在车上的狗。杨书源 摄
3年前，这家人原本经营着一个家庭饭馆，但是因为生意太淡，才转做了薄利多销的面店。“面手艺是老板从镇江学来的，整个县城只有我们一家卖这种面。”面店师傅介绍。
家中院子的一角，还有两个叠放的笼子，都是用来养宠物猫的。其中一个笼子里的猫毛色油亮。午饭时分，放学回家的小女孩把懒洋洋的猫抱到了餐桌旁。种种细节显示，这是一个热衷饲养宠物猫狗的家庭。
根据和受伤女子吕女士同一栋楼的居民描述：她也很喜欢狗，家中也养狗，每次路过巷口的这家面店，都会和蹲在面店门口的松狮打招呼，也不知道为何这次她对狗的抚摸，竟然激怒了狗。但是在狗主人儿子的描述里，“我们从来和这个被咬的女的不认识”。
10月初，吕女士在滨海县打完狂犬疫苗、简单处理伤口后就到上海去治疗了。月底她出院回家，邻居们就没见过她出门。
但是对她的丑化，在网络上已经愈演愈烈。“活该，自己去撩狗”“这个女的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打开社交平台上任何一个转发这段视频账号下面的留言区，都充斥着对受害人的谩骂和人身攻击。
不久她被狗抓伤的照片就直接被人挂在了网上，有人开始评头论足“伤得那么重，几乎就是毁容了”。很快又传出了女子向主人家索取800万元天价赔偿款的消息，她又被冠上了“活该”“黑心”的骂名。
不仅是被咬的吕女士，就连狗主人也困于流言。网络上有人传言，女子找老板索赔，老板一怒之下把狗杀了，以此给对方泄愤。但是当记者向老板核实时，他坚决予以否认：“不可能私下处理狗，狗已经被执法部门带走了，目前公安也没有处理掉这条狗。”
在滨海县城，众人凭着朴素的是非观判断着这件事的责任归属。“这个女的和狗主人，一人一半的责任吧。”一位出租车司机说得振振有词。“我觉得这个女的手里拿着雨伞，主动招惹的狗，应该是她负主要责任。”一位当地的饭馆经营者评论。但似乎没有谁能够明确辨析出谁是绝对的过错方。
其实民法典对于这类事件的侵权责任有明确规定：饲养的动物造成他人损害的，动物饲养人或者管理人应当承担侵权责任；但是能够证明损害是因被侵权人故意或者重大过失造成的，可以不承担或者减轻责任。
很多细节在这段视频中依旧存在争议：女子拿着伞靠近这家的狗时，究竟有没有对狗产生威胁的行为？这只匍匐在面店门口的松狮犬究竟有没有拴绳？这也为似是而非的网络流言提供了演绎的空间。
“你们也都谨慎一点，因为这件事，已经有不少造谣的人被刑事拘留了，把那个受伤女的照片在网上发出来的人，也被警察找了。”狗主人出于友好提醒记者。
“自律”与“警觉”之间的小城养狗人
让人欣慰的是，这个处于“文明养犬”暴风眼的小城，并没有像近日一些城市一样，掀起类似处理流浪狗的运动式执法浪潮。
但从当地人的感知来说，自从那位本地女子被狗咬成重伤后，一些变化已经悄然产生。位于县城中心地带的公园门口，每周末都设摊为没有办理犬类准养证的饲养人办理相关手续、颁发犬牌并且注射犬类疫苗。
根据公园工作人员描述，当时办理犬牌的摊点一摆设出来，就来了一批神色焦急的狗主人。之后的一整个周末，这个摊位就没有空闲的时候。
“其实这个集中办犬证的过程，就是给狗主人一个缓冲期，告诉大家一定要拴绳、一定要办证，不然过段时间集中办理结束了，更严的管理措施肯定要跟上来的。”一位在滨海公园内遛狗的阿姨讲述着自己的见解。当时她正坐在一个圆形小广场的长椅上，她饲养的狗也没有拴绳，她赶紧补充说道：“我也是刚把它的绳子解开，让它也松快一下，一路都是牵着绳子过来的……”当记者再次来到公园门口，询问起公园内的养狗规定时，工作人员赶紧澄清：“只要是看到牵着狗进来的，一律劝返。”
10月以来，小城里的人都会给狗自觉拴绳。王靖扬 摄
在大街上，略有些离奇的拴狗绳方式出现了。有的主人把狗绳拴在了电瓶车后座的架子上，有的狗主人甚至骑电瓶车时，也把狗绳绑在了车后座，车轮疾速转动，狗也不得不跟着车狂奔。
骑车时也不忘拴着狗的主人。杨书源 摄
而对于咬伤人的松狮犬这个犬种平时的脾气秉性，县城内也是众说纷纭。
“不洗。”当被问及店里是否能给松狮提供洗澡等服务时，第一家宠物店老板这样回答。“除非是从小看着长大、跟我熟悉的松狮，都不会洗，这种狗疯起来谁都咬。”在她看来，松狮情绪不稳定，而咬人的松狮在当事人打着伞蹲下，面对突然黑暗的环境时，很容易判断为面临被捕捉的危险，从而“情绪失控”。
第二家宠物医院的老板给出了相似的回答。“除非戴着嘴套，否则都不接客。”他说，“大部分宠物店都不愿意接。”他提及一位同行在多年前离奇的经历：同行在给松狮犬洗澡时被咬断了一根手指。当时伤者希望把狗肚子剖开取出手指去医院接指头，但是狗主人不同意，只愿意赔偿一定的钱。这个在业界让人唏嘘不已的故事无从考证，但是早在2002年，就有媒体报道松狮咬断人手指的案例：受害人在狗旁边的饮水机倒水，并不存在挑逗行为，却被松狮判断为挑衅，进而发起攻击。
小城内，人们对于“狗证”“松狮”等字眼的警觉，让人能够体会到这件事终究还是扰动了他们的生活。
养犬的法规模糊地带
从各路宠物店主的说法来看，松狮犬似乎是属于易伤人的犬种。
但在2023年3月1日起施行的《盐城市养犬管理条例》 （后文简称《条例》）以及《盐城市重点管理区禁止饲养、销售的烈性犬名录和大型犬标准》 （后文简称《标准》）中，记者发现，咬人的松狮并不属于盐城市所规定禁止饲养、销售的烈性犬名录中40种犬只。
既然松狮在宠物行业从业者看来如此危险，为什么没有被划入禁养名单？记者注意到，根据《标准》所述，似乎也留下了一个“口子”：除明确列出的40种犬只外，具有上述品种血统的杂交繁衍犬，以及由市公安机关和市农业农村部门认定的其他烈性犬也不得在重点管理区内饲养。此外，犬体高（站立时从肩部最高点到地面的距离）超过60cm的犬只为大型犬，也不得在重点管理区内饲养。
而根据滨海县人民政府2023年7月公开的《关于贯彻落实〈盐城市养犬管理条例〉的实施意见》，滨海县“参照烟花爆竹禁放区，将‘东至东海大道，南至南海大道，西至204国道，北至北海大道（新安大道）合围的区域’设定为重点管理区。”，而事发地正位于这一重点管理区中。
张贴在犬证办理点的当地养犬条例。王靖扬 摄
也就是说，如果面店老板家饲养的松狮犬符合《标准》规定的大型犬范围，它出现在事发地，就已经违反地方法律规定了。
那么，谁来判断和决定犬只符不符合上述两项标准？为此，记者致电盐城市农业农村局犬类管理相关部门。
“稍等，我需要看一下名单。”工作人员表示。1分钟后，他说：“松狮犬不在禁养名录里。”而关于《标准》中所述的“由市公安机关和市农业农村部门认定的其他烈性犬”标准如何时，对方表示在犬类登记时，如果相关部门下发了“狗牌”，就说明符合饲养规定，具体由地方管理部门判断，可向当地公安部门问询。
当地宠物店内，主人寄存在店内的狗。杨书源 摄
当被问及这一名单是如何确定时，他说是在参考苏州、无锡等其他城市名单先进经验的基础上，参考专家意见，并向公众公开的基础上确定的。
一切看起来似乎有理有据，但是关于“松狮犬饲养在城区内是否符合规定”的疑问，最终还是无法得到解答。
记者又向几个公安部门授权犬证办理点的宠物店询问，松狮犬是否能够办理下犬证，回答亦是模棱两可。“如果申请递上去，能发下狗证了，就说明可以养。”一位宠物店店主说，似乎一切都没有绝对标准，必须依靠身体力行的尝试验证。
对于普通人而言，究竟谁才是这个城市宠物犬的主管部门似乎也不清晰。当地养狗人士说起最近的狗咬人事件时，总会脱口而出“狗应该被城管抓走了。”凭人们朴素的直觉，城管应该是犬只的管理部门。
但是当记者打通城管相关部门的电话时，得到的回复是：在我们这里，每次针对流浪狗、不文明养狗的执法行动主要是公安部门主导的，城管部门是配合执法，不会独立执法……
当记者回到这家面店，再度向店主核实饲养这条松狮犬时是否被明确告知禁养条例时，面店老板愈发不耐烦了，只回答了一句：“我什么都不想再说了，不要一直问了……”
采访到了最后，无论是狗主人还是吕女士，都表示他们正在通过政府相关部门协调，和平解决纠纷，不需要任何人帮助双方澄清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