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3月初,记者在宝山顾村的菊泉故里采访,偶然间听到一阵乐曲,循声而去,发现一个正在排练的乐队。定睛一看,弹吉他、打鼓、吹萨克斯风、拿话筒的,全是上了年纪的脸庞。居然是一支有模有样的老年乐队,记者感慨:上海真是藏龙卧虎。
看见记者走近,一位化着淡妆的阿姨笑盈盈地开了口,“你好呀,我们都是附近的居民,组了个艺术团唱唱歌,欢迎来看我们演出。”
主动打招呼的阿姨名叫储双玲,大家都叫她储老师。记者和她互加了微信,相约下次再聊。看她打扮洋气、住在顾村大居,记者想当然地以为她是从市区动拆迁而来的“上海土著”,能歌善乐又有闲暇组乐队。
再见储老师,是在镇里今年新开的居民共享空间“顾里小站”,每周一、周五上午,她会在那里带居民合唱队,下午组织乐队排练。她还是那么热情,远远地招呼了记者,依然打扮得清清爽爽,只是走路慢了些。她说,年初不小心崴了脚,骨头断了,现在不能长时间行走,准备申请一辆三轮车代步,“活动还是要参加的,不能落下。”
排练前夕,储老师和记者聊起她参加乐队的缘由、过往人生经历,甚至是遭受的一些“议论”。记者时不时听得仰起了头露出惊讶之情,而她的讲述是那样云淡风轻,只在几个瞬间偶有停顿,却又很快恢复了平常语调。或许到了这个人生阶段,她早已学会如何面对生活中的意外与难处,尽可能地活成自己舒服的状态。
以下是储双玲的讲述
我今年61岁,不说的话,看不出我是癌症病人吧。卵巢癌,11年了。动了手术,切除了重要器官,做过化疗,慢慢才恢复到现在这样。刚查出来的3年,人是郁闷的,整天待在家里。后面是医生讲我的肺有点纤维化了,要去锻炼增加肺活量,我才开始考虑要做点什么,总不能一直消沉下去吧?他说唱歌、吹萨克斯风都可以,我老公也支持我出去活动,那我就做好心理建设,出去了。唱歌呢,一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就先自学了黑管,因为我觉得黑管高雅一点。到公园以后发现,玩乐器、唱歌跳舞的人很多,这个队伍、那个团的。最先参加的是管乐队,有一次他们说要找个领唱,我胆子一大就唱了,大家一听“噢,还可以”,慢慢地我就唱得多了。其实年轻时候我就喜欢唱歌,参加过省里青歌赛,拿过点小奖。后来又是唱歌又是玩乐器,那我想不如组乐队吧,找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更开心,然后就有了现在这支十几个人组成的“辉煌乐队”。组队之后,我还是蛮要强的,当过团长,但今年崴脚之后也开始检讨:生过大病的人,真要把自己看作“老太太”了,凡事不能太争强好胜,随意跳跳蹦蹦了。以前乐队演出的那些音箱设备、器材,我都自己搬,也不考虑有多重,提起来就走,现在不敢了。我从小要强,工作经历也比较丰富,算“新潮”的。第一个单位是在湖南的一个机械厂,当过经营厂长。那时候按照销售比例拿提成,有一个月我拿到了3万多,这是上世纪80年代的3万多,什么概念?不敢用啊。我就和领导商量,捐出来,单位也再贴点钱,索性把门口坑坑洼洼的路修成水泥路,车轮也不会陷到泥地里去了。钱这样用,人才踏实。90年代我嫁到广东,生了女儿,自己下海开过饭店。后来和第一任老公离婚,在网上认识了现在的老公,他是上海人,结婚后我就跟着来到上海,2005年在顾村买了房子住到现在。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可能会觉得“有点荒唐”,因为我老公比我小10几岁,学历也比我高,但一路风风雨雨也这么走了过来。外面的人知道我们的情况也有说闲话,但我是坦荡的,不喜欢假装,让别人说好了。自己的日子自己过,两个不同地方、不同背景的人组成家庭,怎么会没有争吵矛盾呢?你在这里妥协、我在那里退一步,也就过去了。生病的时候其实我提过离婚,不想拖累他,但他不同意,带着我跑医院、寸步不离地照顾。别看他平时不太做家务,好像不太会照顾人,在这种关键时刻还是有担当的,患难见真情吧。这些年我买了很多乐器放在家里,他也会唠叨几句嫌占地方,但最终还是让我买了。乐队聚餐的时候他也会来,大家对他也很尊重,喊他“王教授”,因为他相对年轻,对手机、电脑操作比较熟悉,有时候能帮其他团员一点忙。活到这个岁数,早就不追求什么“轰轰烈烈”,生活平静就挺好。两个女儿孝顺,事业发展得也蛮好。大女儿现在跟着公司总部搬到南京,我偶尔去看看她。小女儿住在闵行,每周末带孩子来家里吃饭,跟着我学钢琴。总的来讲,我是幸运的。我现在蛮忙的,人充实,精神饱满了,病痛也不大会找上门了呀(笑)。每周基本两个上午带合唱队,下午乐队排练,周二、周日晚上在菊泉故里活动,其他几天就到顾村公园3号门那里唱歌。还有点空档,人家家里有卡拉OK机,约我教他们唱歌,有空我也会去的。我们的乐队更像是个中老年兴趣团队,五十多、六十多、七十多岁的人都有,有的是夫妻一起来。大家也不是什么专业人士,有人带着“童子功”,大多数是退休之后自学的,包括电子琴、手风琴、二胡、萨克斯风、电子鼓、笛子、吉他等。排的歌也都是很正能量的,比如《打靶归来》《保卫黄河》这些大家熟悉的歌,比较流行一点的就是《天路》,兴致来了,大家再排排《赛马》《梁祝》。七八年下来,有人走也有人来,留下的人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就是“三观比较合的”。我们也算“想得穿”,排练好之后都会聚餐、聊聊天,就到附近的刘行老饭店,实惠。有人充了卡,买一万送一万,每次吃饭AA下来也花不了多少钱,一个人也就三四十块,这样就不用回去自己烧了嘛。有这样一个固定团队做伴,真的开心。“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中老年人唱歌、搞乐队,也会遇到些人际交往上的麻烦事。我是湖南人,大大咧咧,讲话比较直,到上海之后发现有些人讲话不太喜欢明说。比方说一些加入乐队的人,觉得我太直接了,受不了,甚至感觉受到了伤害。(叹气)其实我不是针对他们呀,就是就事论事,比如哪里唱得不准、弹的节奏不对,为了整体的效果就直接指出了。你来看过我们排练就知道,我有什么不对的,其他团员也会马上讲出来。为什么要弯弯绕绕,把事情搞复杂呢?但上海整体还是个包容的地方。不是总有些声音觉得上海人排外吗?我作为外地人,感到上海人相信“凭实力说话”,也给人很多机会。我去参加各个团队,大家不会在意我来自哪里,主要看水平怎么样。做团长的时候,大家也都很信任我,碰到问题有商有量。现在我在“顾里小站”带合唱队,也是因为我参加了“宝山达人”的评选,被评为顾村的“唱歌达人”,加上区民政局设立了这样的居民共享空间,给了好的场地。之前团里有个杜老师,年纪也不小了,子女不在身边,一个人住在顾村,不小心摔了一跤手臂骨折了。我知道以后就和大家商量,轮流去他家照顾他,于是大家“排班”,男同志负责擦身,女同志帮忙做饭,一起陪他度过了那段日子。还有一个出过事故的姐妹,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这几天知道我们在“小站”排练一定要来听。她说,老在家闷着身体反而恢复得慢,出来听听歌,和大家聊聊天,精神状态才会好。信任,陪伴,这些都是很宝贵的。最近我还想通一点,能睡就睡。有活动的时候早点起,没事就睡个回笼觉,醒过来再刷刷手机。精神养好,烦心事就更加不会找上门了。【记者手记】
下午2点排练,1点半人就陆续背着“宝贝乐器”来了。到了也不急,先泡杯茶暖暖手、润润嗓,插上音箱调调音。手指关节不灵活,嗓子没开,音箱有杂音,都是要影响排练效果的。乐队做准备工作的同时,观众也来了。他们是住在附近小区的居民,知道这里可以听歌,也不愿错过,远远地坐着,轻声聊天,也不打扰。
乐队排练的下午,观众们也很高兴,相聚聊天。
有专注的兴趣爱好,有玩得到一起的伴儿,真好。这是与储老师和团里叔叔阿姨们交流下来的最大感受。
维系一支乐队不容易,但他们坚持了下来。擅长拉二胡同时会弹电吉他的金老师,原本住在顾村,后来搬到嘉定,为了不错过排练,专门买了辆摩托车。七十出头的周老师,话不多,演奏起手风琴、电子琴的认真劲可以说是“自带光环”。爱唱歌的王师傅,家住沈杨村,欣赏过乐队演出之后也动了加入的心思,最近一直观摩排练,为明年开始的退休生活做起打算。
衰老是人生的必经路,相信这些长辈们都清楚。但面对衰老,病痛,以及生活中那些难过的坎儿,人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以及抗争,活出自己的方式。在一个寻常的下午,一支寻常的老年乐队带着他们的精气神儿又完成了一次寻常的排练。或许,这便是寻常生活里的一种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