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所有至亲后,70岁上海阿姨选择做回自己:“人这一辈子,不能太钻牛角尖”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三层阁 Author 杜晨薇
有些人,很难从外表看出经历过什么。
上月刚过70岁,宋巧云穿得比许多年轻人还时髦。棕黄色马丁靴、阔腿裤,红色衬衣外,又披了一件牛仔斜襟的马甲。
“你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瘦了。”宋巧云紧紧拉我的手,摩挲着关心道:“是不是工作辛苦,女孩不要太拼命。”
在日光充沛的徐家汇书院里,我给宋巧云点了一杯咖啡。她咂了一口,冲我笑笑,像是为自己的人生故事开场。
2008年,宋巧云永远失去了当时年仅23岁、唯一的儿子楠楠(化名)。2011年,因患肝癌,丈夫去世。
宋巧云跑去苏州香山分别给爸妈、儿子、丈夫买了墓穴,也包括她自己的。“买完我就后悔了。等我走了,还有谁能帮我葬在那里。这不是浪费嘛。”
之后,宋巧云就从宝山泗塘的房子里搬出来,远远租到了上海西北角的嘉定。
房东是一个身高一米九二的高个男人,没有工作,眼睛近乎失明。“就叫他老张吧。”
同一屋檐,老张和宋巧云两个委顿的生命,像极了两盏熹微的灯,彼此浅浅地照应着。
“我们没开结婚证,也没睡过一张床,就是做伴。一开始人家问我,爷叔呢,问他,你老太婆呢,我们也想过解释。后来不解释了,随便他们,谁人背后无人说。”宋巧云满不在乎。
我好奇地问她,这个世界上还有你在乎的事吗?
宋巧云毫不犹豫:“楠楠!”
“我活一天,就不能让人家讲他一句。他是酒精中毒走的。可喝酒的人,就活该吗?”
我想安慰她。她却立刻平复下来,接过话茬。
“上次(两年前)碰到你,我刚做完子宫手术,穿了条绿色的裙子。去年因为关节不好,又开了刀。好在买的沪惠宝(一种上海本地补充医疗保险)用上了,赔了一万两千元。现在我天不亮就要去跑步两个小时,晚上尽量不熬夜,我不敢生病。死不掉,我就要好好活着。”
以下是宋巧云的讲述
留在2008
我们那一代,生孩子是大事。结婚6年后,我还怀不上孩子,风言风语听多了。
医院里一查,我输卵管不通。医生从肚子上给我扎针,很长很细的针,我受了大苦。后来治好了,我也怀孕了。
那会儿我在国营的长途客运公司做夜班,每天搬搬扛扛。要是当时这个孩子流掉了也就算了,硬让我养到二十几岁再失去,心像刀割一样。
楠楠挺懂事的。技校毕业后,报考了出租车驾驶员。不出意外,2008年的正月十六,他就要去大众公司上班了。正月初十晚上,酒喝多了,有了中毒的症状,他死在了马路边。
那晚我一个人围着周边几条街从凌晨走到天亮,还是没找到楠楠,也错过了派出所的通知电话。
我并没有报警,可能从心底里,我坚信他是个不会惹事的孩子。两天以后的星期一,警察再次告知,他已经走了。
我不理解,走了?走哪去了?是不是打架给抓起来了,我得赶紧给他送饭去,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失独》剧照
到了闸北公安分局,我赶忙上楼,老远看见凳子上放着一件新衣服、一根皮带、一部手机。衣服是楠楠的。
那一刻我知道我没办法再骗自己了。我拼命把头往墙上撞,我想,妈妈宁愿你是打架了,判个三年五年我也甘心。
到今天,他已经走了15年。走了,我不怨他,这是他的命。好歹,我们做过23年的母子了,我不欠他。
2003年,我们在中华新路中兴路的房子拆迁了。楠楠那时还小,我们拿了17.5万元拆迁款,买了人生第一套房子。
搬家真是令人开心的事。以前我结婚住过的老弄堂,卫生间也没有,房子只能放下一张床、一个五斗橱、一个大橱。
这次住得宽敞了,人却不在了。也不知道冥冥之中谁在帮我做选择。如果让我自己选,我宁可一辈子窝在那个只有一张床、一个五斗橱、一个大橱的地方。
可是又怎么回得去呢。
《地久天长》剧照
爱的形状
老张年轻时候应该是个帅哥,在外面做生意,也是见过世面的。后来眼睛不好了,办理了重残无业,吃低保。
我丈夫去世后,小姊妹帮我介绍,去租他的房子一起生活。说是“换个环境,说不准还能再往前走一步。”
我们住一起,他不收我房租,我照顾他的起居、买菜做饭。他说自己看不见,带阳台的大房间让给我,自己住小房间。
今年夏天,他一连住了几次院。一次是膀胱里面生了癌,后来心脏出了点毛病,就靠我伺候了。他再请保姆也没那么多钱。
但往前走一步,说实话很难。你看电视上播的《老娘舅》,多少小孩跟自己的亲生父母也要打官司,为钱、为房子。何况我们这样。
我现在还有自己的房子,可以收房租,加上退休工资,一个月有八九千块。
老张?也不想(往前走一步)吧。我比他大挺多的。他想找年轻的。但年纪小的,也不会跟他吧?(笑)
《漫长的季节》剧照
老张帮我挺多的。丈夫走后,我婆婆来分财产,说房子里有她的一部分,把我告上法庭,打官司。
老张说,打就打,我给你找人壮胆。去法院那天,老张带了好几个男的,和他一样高。我把丈夫生前留的遗嘱拿出来,上面写着“财产留给宋巧云”,婆婆不响了。
其实我是在乎老张的。他也一样。昨晚他跟我说,最近天冷了,晨跑不要太早,要犯高血压。我也听他的,晚些出门,穿戴厚实。
一个屋子里住着,我们听过很多难听的话,可这么大年纪了,我还怕这些?我自己知道,我活这辈子就只有我丈夫一个男人。
2011年6月3日是他生日,我们也在那天搬了新家。控江路的家乐福楼上,我们为乔迁新居办了一场酒,大家都来庆祝。
那天我简直看不到他人影。他穿梭在各桌不断敬酒、陪酒,他从来没那么兴奋过。两天以后,他进了医院,再没能回来。
我丈夫活着时胆子小,你说他一个人走了,得多害怕。
这些年,我只梦到过他一次。睁开眼时,他好像就在我面前。我说:你这么老实的人,为什么老天爷不放过。我知道,他是真的没活够。
推倒那堵墙
楠楠走了五六年后,我还是走不出来。同学聚会大家聊谁的儿子结婚了,谁做奶奶了,我屏住情绪从饭桌上逃出来,躲进了卫生间。
我不想让大家知道楠楠没了,怎么没的。好像“喝酒”是个不好的标签,会让人看不起他。
可我自己却开始喝酒了,也尝试抽烟。瘾最凶的时候,一天一包。
有一次我在家吃晚饭。喝了点酒没醉,抽烟抽醉了。烟醉比酒醉厉害得多。我就睡在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我心想,就这样死去也就算了。
大约过了三刻钟,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浸湿了,我还活着。我接受教训了。死不掉,我就要好好活着。
我是我父母的养女,出生27天,他们把我从福利院抱回来,养我到这么大。我一天活着,他们就一天有人惦记。
《漫长的季节》剧照
我开始接受朋友们的邀请,去各处游玩。这些年也跑遍了大江南北。
我开始打扮自己,只要出门,就换身好看衣服,至少干净整洁。上次(两年前)碰到你,天气还热,我穿了条绿色的裙子。
子宫手术后我去化疗,头发掉得不多了。我又买了这顶假发,花了1680块。我现在只有自己了,我就做自己。
下周我要去西安,报了3000块的旅行团。你说我带两套衣服够不够?拍了好看的照片,我一定发给你。
宋巧云在去往西安的火车上
我想,我从来没有真正推倒那堵墙。看着老张的儿子,我常常恍惚,如果楠楠还活着,现在也快40岁了吧。
我跟那孩子说,楠楠哥哥以前很活络的,你这么老实,怎么找得到对象。我还给他介绍相了六七个姑娘,可惜都没成。
那孩子报答我对老张的照顾,对我也格外好。每年春节我去苏州扫墓,他陪着我。先找我父母的墓,再去我丈夫的,最后是楠楠的。
他有时会喊我:妈,找到哥哥的了,再回头搀我上去。他满足了我许多关于儿子的幻想。
而那堵墙,我想,就让它在那儿吧。过得去如何,过不去又如何,人这一辈子,不能太钻牛角尖。
前两年我给父母、儿子、丈夫买了墓穴,也给自己买了一个。买完我就后悔了。等我走了,谁还能帮我葬在那里。这不是浪费嘛,还不如拿这钱买两斤虫草吃吃。
还有我那套房子,到时候捐到哪里合适?或者把房子卖掉,把钱花掉?算了,真到“老了”那天再去想吧。
《漫长的季节》剧照
【记者手记】
采访那天,宋巧云还说了很多。其实我们也只见过两面,交浅言深,让我格外有种被完全信任的职业满足感。
她一刻没有忘记失子之痛,却能和伤痛和平共处。她的苦难那样浓烈,却不张扬,不宣泄。
然而之于我,更大的震动在于她的那句,“真到‘老了’那天再去想吧”。
一个70岁的老人,在等她真正老去的一天。
这让我不由对衰老有了新的认识。我们每个年轻人、年轻过的人,都在焦虑中对抗着衰老、死亡,我们怕容颜不再,怕身体不济,怕想做的事没有做完,我们给衰老下了无数个具象的定义,却不曾想过,老,从来只是相对存在的。
那些没有打倒我们的,终将让我们更坚强。只要还没对生命就范,一切总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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