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晓芹的家和赵岗学校一路之隔，学生们放学从家门口经过，不免勾起她的伤心事。而更让樊晓芹难过和愤怒的是，儿子出事后，村庄里的狗依然散养居多，没有改变。4月21日傍晚，3岁的小星在新野县赵岗村附近公路被一只大狗攻击，咬成重伤。18天后，还没来得及注射第五针狂犬病疫苗，小星就出现了发热、恐风、狂躁、吞咽障碍等狂犬病症状，最终抢救无效离世。不办狗证、不栓绳、不戴嘴套、不打疫苗，是新野县城周边农村的养狗现状。对于村民而言，一条出现在公路或是村里的狗，他们有时分不清到底是家养狗还是流浪狗。唯一的共识是，要小心夹着尾巴的狗，“十有八九是染病的”。很多城市都已针对主城区范围内的养犬行为，制定了相关的管理规定。新野县所在的南阳市，今年4月起在中心城区范围内常态化整治“不文明养犬”行为。但农村地区的犬只如何管理？“不知道，狗肯定不是我们这个村的。”公路两侧村庄的村民强调自己没见过这只恶犬，也不知道它的归属。为了给孩子一个交代，樊晓芹决心要找到狗的主人，但似乎困难重重。5月17日中午，樊晓芹带记者来到小星被狗咬伤的事发地点附近。王倩 摄4月21日下午5点多，小星奶奶和邻居大嫂带着小星和1岁多的妹妹出门散步。比起往常，这天她们出门时间提早了一个多小时。绕着附近的公路走一个“长方形”，是赵岗村不少村民散步的路线。奶奶和小星几人从村道出来走向书院西路，又沿着书院西路向前到了十字路口，左拐，就是几年前通车的新城大道。刚走上新城大道几十米，一条黑灰色大狗从他们背后经过。小星滑着滑板车走在最前面，奶奶和大娘推着妹妹走在后面。看到狗，奶奶喊小星停下来。小星的身高刚过一米，体重30斤出头。眼看着狗已经跑到了前面，突然间，又折返回来，扑咬了小星的左小腿。小星蹲下护腿，狗又咬了孩子的面部。慌乱间，奶奶冲上去抱住小星，黑狗还在继续撕咬。意外发生时，周围没有其他人经过。推着妹妹的大嫂试图在周围找木棍驱散大狗，但“因为是新路，旁边清理得很干净，也没有什么棍子可以拿”。在县城工作的樊晓芹这天在家休息，她没跟着孩子们出门，留在家里洗衣服。18点10分，樊晓芹接到了大嫂电话，“小星被狗咬了!”樊晓芹连忙赶来，儿子的面部、颈部，左腿三处又长又深的伤口让樊晓芹心疼不已，脸上还有不少抓伤，“孩子满身满脸都是血”。赵岗村离县城不过四公里，小星被狗咬伤后，樊晓芹立即带着儿子赶往新野县中医院。“因为孩子的伤口还流着血，新野县中医院的一位医生先把孩子脸上的血迹擦了擦，给眼睛附近的伤口包了一块纱布”，随后医生告诉樊晓芹，汉华社区卫生服务中心24小时有人值班，可以注射狂犬疫苗。今年春节前因被狗咬，樊晓芹也打过两针狂犬疫苗。但对于被狗咬伤后如何处置，32岁的樊晓芹并没有多少知识储备，“我也顾不上问那么多，只说赶紧给孩子打个狂犬疫苗。”事后她才了解到，狂犬病暴露后预防处置的措施包括正确处理伤口、及时注射狂犬病免疫球蛋白和接种狂犬病疫苗。据世界卫生组织建议，狂犬病免疫球蛋白是狂犬病病毒的特异性高效抗体，可以快速中和暴露部位的狂犬病病毒，最大限度降低伤口内的病毒数量，有效阻止病毒向神经系统传递。在汉华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小星打了第一针狂犬疫苗，但伤口并没有得到处理，工作人员告诉樊晓芹，要去南阳疾控中心清理。“我只知道打狂犬疫苗，我给孩子抱过去。也来不及去百度或者怎么样，脑子里只管着救孩子，我想医生肯定是专业的。”南阳市新野县汉华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内张贴的《狂犬病疫苗须知》和《狂犬病暴露后预防处置流程图》。王倩 摄新野县城距离南阳市区不到60公里，樊晓芹找了车，又赶往南阳。在路上，樊晓芹搜索地图发现，有三个疾控中心。“我们去了第一个说下班了，第二家说他们没有免疫球蛋白，然后帮我们联系了瑞和（医院），我们就赶过来了。”21日23点左右，被恶犬咬伤5个小时后，小星终于在南阳市卧龙区瑞和医院犬伤门诊对伤口进行冲洗消毒，打上了狂犬免疫球蛋白。22日凌晨，樊晓芹带着小星来到南阳中心医院打了破伤风，在儿童外科住院治疗。在南阳市中心医院的入院记录上，记录着小星的伤情：右侧眼外侧皮肤可见一长约3.5cm弧形裂伤伤口，皮下组织外露；右侧下颌部外侧皮肤可见一长约2.0cm裂伤伤口，伤口较深，出血较多；左小腿可见一长约2.0cm裂伤伤口，伤口较深，深约2.0cm。4月24日，小星在进行了口腔颌面部软组织清创术和左腿的扩创缝合术。入院的头几天，樊晓芹发现儿子变得不爱说话，她猜孩子是被吓住了，后面几天又慢慢缓过劲。住院的第十天，小星病情已经较为平稳，他央求妈妈带自己回家。樊晓芹咨询医生后，为小星办理了出院手续。因为耳后和腿部伤口还没长好，回家后，樊晓芹带着小星两天去新野县中医院处理一回伤口。5月8日，原本是去医院换药的日子，但前一天开始，樊晓芹发现小星的状态变得越来越差。先是出现了温烧。“7号晚上，他在床上从这儿跑到那儿睡一会，又从那个地方换个地方，感觉心里特别急躁。”樊晓芹只以为小星是发烧不舒服，便给孩子吃了退烧药。8日早上，小星把早饭吃的八宝粥全部吐了出来。中午吃饭时，樊晓芹看到，小星只在咀嚼米饭，却不吞咽。“我觉得他嗓子特别难受，就拿了肺力咳给他倒了点，我让他喝，他不喝，他说想爸爸。”樊晓芹哄着小星说，喝了药带他找爸爸。小星听了猛地坐起来，一下子把药灌进去，又倒下睡过去。孩子的反常表现让樊晓芹感觉不对劲，她抱起小星和奶奶骑着三轮车直奔新野县中医院。“刚给孩子办完住院手续还在床上躺着，他就开始频繁呕吐了，呕吐的时候已经有那种情绪的狂躁，特别激动，眼睛睁得很大。”樊晓芹当即要求转院到了南阳中心医院·妇幼保健院。到南阳后，小星被直接抱进了ICU。晚上9点多，父亲袁帅从郑州赶回来，夫妻俩进到ICU探望小星，樊晓芹看到小星的手脚已经被绑住，“孩子一直狂躁地吼，嗓子里的分泌物特别多，说话声音已经完全变了。”医生告诉他们，小星随时会有生命危险。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樊晓芹夫妻决定把孩子转往河南省人民医院治疗。5月9日凌晨4点左右，还有20分钟车程就能达到医院，小星在救护车上没了心跳。小星出院时，樊晓芹想着平安熬过一年，应该就没事了，“没想到十来天，孩子就没了。”小新被狗咬伤的事发地点位于新野县上港乡赵岗村附近的新城大道上。王倩 摄狂犬病的预防治疗有其基本的处置规范，患者被咬伤后，要进行彻底的创口清洗，然后及时注射狂犬病免疫球蛋白和狂犬病疫苗，这些程序和时间节点都有严格要求。5月17日傍晚，上观新闻记者走访了南阳市卧龙区瑞和医院24小时犬伤处理预防接种综合门诊，工作人员表示自己并非当日接诊的医护，自查的资料已经提交给上级主管部门。据5月18日央广网报道，南阳市疾控中心、南阳新野县疾控中心、南阳卧龙区疾控中心均表示对此事已完成初步调查，狂犬病疫苗与被动免疫制剂（狂犬病人免疫球蛋白、抗狂犬病血清或单克隆抗体）的管理、狂犬病暴露处置与医疗救治等方面未发现异常。汉华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工作人员回应称，之所以建议患儿去上级犬伤处置门诊进行处置，是因为伤者头面部有多处撕裂伤，伤情较重，已超出门诊处置能力。南阳市疾控中心免疫预防与规划科科长王庭柱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根据已有案例分析，如果确诊狂犬病，免疫失败是多重因素的结果，可能与头面伤口距离中枢神经近、犬伤情况严重以及进入体内的病毒量大有关，疫苗和狂犬病人免疫球蛋白并不能完全避免感染狂犬病的情况发生，病毒一旦进入神经是不可逆的。”“死于狂犬病的病人，有60%左右都是因为头面部的伤口暴露，是非常高的一个占比。因为伤口密集且深，而且头面部的伤口太多，这或许是孩子快速发病的一个因素。”中国医学救援协会动物伤害救治分会常务理事、云南大学附属医院急诊外科副主任吴俊华接受上观新闻记者采访时介绍，狂犬病暴露被分为一级、二级和三级，一般狂犬病发病病人都是三级暴露，咬伤比较严重，“因为只有三级暴露标准划分，如果更多的分级，这个孩子应该属于十级暴露，非常严重。”“规范暴露处置中，有效的冲洗是降低感染概率的第一步，也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头面部的咬伤又是冲洗非常困难的一个部位。”吴俊华强调，被动物尤其是犬类咬伤后，病人的意识重要，医院医生的意识也重要，找对治疗地方也重要。几天前，樊晓芹去新野县疾控中心咨询了工作人员才得知，原来县里也有狂犬免疫球蛋白。“我根本没有想到往防疫站跑，只知道那会他们已经下班了，不知道打电话的话，他们也会来。”回想起孩子受伤当天自己的处置，樊晓芹很有点自责，她想着，如果早点注射蛋白，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小星被恶犬咬伤后的几天，邻近几个村庄村民纷纷提高警惕：赵岗学校学生小雅的几位同学被家长限制在晚饭后不能出门；有人取消了饭后散步；一位中年女性在带孩子散步时，会带上一根棍子……五月中旬，气温显著逐渐升高，有“中州粮仓”之称的南阳即将进入农忙时节。5月18日18点左右，记者在新野县新城大道与书院西路十字路口看到，道路两旁的田地里三三两两有人正在收蚕豆。“庄稼不熟，也不过来地里。”提起小星被狗咬的事情，果园村村民孔维说，自己不常来这里，也并不清楚新城大道附近是否常有流浪狗出没。“我们村的狗大部分都是散养的。”孔维家也散养了一只小狗，那是在县城花了十多元买的。卖家告诉过孔维，小狗打过狂犬疫苗，但她那时并不是很关心，“俺们这的狗，不论栓不栓，都不打疫苗。”在汉华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打疫苗时，樊晓芹还遇到一位手臂被狗咬伤的老人，交谈得知老人就住在赵岗村旁边徐庄。原来，咬伤小星后，同一只狗顺着公路又跑进村子，来到老人的院子，老人伸手驱赶时被咬伤。小星被咬伤的第二天早上，赵岗村及附近村庄的网格群里都收到了一张黑灰大狗的监控照片，村民被警告留意这只狗，“照片上的这只狗咬伤多人，请大家发现后及时捕杀。”另一位被咬伤的老人家门口监控拍下的狗的照片。受访者供图“狗死了”，乡政府和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告诉樊晓芹。谁看到的？有拍照吗？狗的主人是谁？樊晓芹继续追问，却得不到答案。前几天，两位网友提供了狗主人的线索，樊晓芹跑到派出所查了姓名，但是没有查到人。“没事的时候，（都能知道）这是谁家的狗了，有事就成流浪狗了。真的是出事了，谁也不愿意承认。”樊晓芹无奈地说。关于案件进展，上观新闻记者拨打了上港派出所所长张文虎的电话，对方回复需联系宣传部，即挂断了电话。在赵岗村，散养狗并不罕见。5月18日傍晚，10分钟内记者在村内巷道见到了4只未栓绳的狗。“那些狗都是住家户”，村里老人告诉记者。在新城大道旁承包鱼塘的李俊说起，晚上散步时经常遇到没有栓绳子的狗，“（狗）多得很，谁知道疯不疯？”在路边玩耍的小学生小雅对记者说起，自己曾在去村医务室路上被两只狗狂追。小星出事后，小雅的班主任在课堂上提醒学生，如果遇到流浪狗，可以拿根木棍或者一块砖头。
5月17日，在以“动物免疫先行·规范暴露后处置”为主题的2024年中国狂犬病年会上，中国畜牧兽医学会副理事长兼秘书长杨汉春发言指出，由于我国养犬数量众多、犬只流动性大，特别是农村地区群众防控意识薄弱，以致目前我国狂犬病呈现“三多”的特点，即农村地区病例较多、男性病例较多、15岁以下及50岁以上人群发病较多，“重视农村和偏远地区的犬只管理，提高犬的免疫力度，是狂犬病防控的关键一环。”在吴俊华看来，“动物免疫先行”需要许多有关部门联动，“下至每一个村甚至村长，要组织村民把流浪动物管控起来，确实很难。正因为难，所以我们要提议加大宣传，对‘动物免疫先行’。其次我们再“规范暴露后处置”，已经被暴露以后，我们就要通过规范的处置，很大程度上是可以降低狂犬病发病。”5月18日傍晚，附近村庄的几十位村民汇集在十字路口，广场舞队伍已经在动感的音乐中开跳。一只黄色小狗跟着主人在舞队附近逡巡。在广场舞队成员徐丽的观察中，近年来村里养的狗越来越多，有的人家会养两三只。与此同时，人们养狗的喜好也发生变化，“都喜欢大狗。”徐丽认为，村里养狗也需要规范，“起码得拍个照、上个户口，打个狂犬疫苗。现在就是完全没人管。”说起小星，乡亲们都知道他是那个得来不易的孩子，“人家天塌了，小孩出了这样的事，真的太心疼了。”徐丽说。樊晓芹和丈夫结婚六七年后，才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小星。樊晓芹对小星管教严格却也很是宝贝。从出生开始，小星的写真相册拍了几大本。有了妹妹后，樊晓芹还给两个孩子建立了一个专门的抖音账号，记录兄妹俩的日常生活。小星喜欢鱼，樊晓芹给他在鱼缸里养了几条，每天晚上睡觉前，兄妹俩会一起观赏金鱼。出事前，一家四口刚去照相馆补拍了女儿一周岁的全家福，照片放在二楼客厅的沙发上。5月17日早上，小女儿突然亲了亲照片上的哥哥，樊晓芹说，“她肯定想哥哥了，但是到处都找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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