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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会客厅】李良荣访谈:媒体人的理想主义就是职业良心

2016-02-14 高渊 上观新闻

我不是天生的乐观派、理想派,我的理想主义源于对治国理念的思考。法律是最后的底线,社会稳定需要严格的执法。但同时,这个国家也需要活跃的思想,信息也要自由流通。只有这样,才能使我们在既稳定又活跃的氛围中创新,这就是有序、稳定而且充满生机的社会。



李良荣先生是位“圈内红人”。

 

在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执教近35年,李良荣的学生遍布中国媒体圈。其中,不少人的社会知名度早已超过了他,但他们大都以“李门弟子”为荣。还有更多的媒体人,尽管只上过几次他的课,却喜欢对外说自己是李老师的学生。

 

那天,与70岁的李良荣先生相约下午2点长谈。我却高估了堵车程度,早到将近一个小时。敲响学院办公楼那间写着他名字的办公室,李先生午休刚起来。看到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书,有的翻了一半,被随手摊在桌上。

 

李良荣培养了很多记者,但他自己最大的遗憾,是当年研究生毕业没能进媒体当记者。在他看来,他当记者一定比当老师更合适,但当时的选择既无奈又现实,毕竟成家的人,不能没有睡觉的地方。

 

有人说他是中国新闻界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他没承认,也没否认。他只是说,媒体人的理想主义就是职业良心,要对公众负责,对社会负责,实际上就是对国家负责,也是对党负责。当然,理想也可能带来痛苦,可能碰壁,但只有坚持理想追求,我们的媒体才能真正获得公众的信任。

 

中国正在进入新媒体时代,越来越多的传统媒体在加速转型融合。从人类媒体发展的漫长历史看,现在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最大变革。这位上世纪60年代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的老人,在经历了无数人生历练之后,他如何回望他70年岁月的风雨,如何追忆当年的恩师挚友,如何看待当前的媒体变革,如何理解现在的现实与虚拟世界?我们且静心一听。

 

【人物档案】

 

李良荣

 

1946年生于浙江宁波。1968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1979年考入复旦大学新闻系攻读硕士学位,1982年毕业后留校任教。现为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复旦发展研究院传播与国家治理中心主任。

 

 

报业还有希望,现在是两个人的饭五个人吃,如果以后两个人吃,就会吃饱了

 

高渊:最近,解放日报正在推进深度融合、整体转型。现在像报纸和电视这样的传统媒体,受新媒体的冲击非常大,你觉得报纸以后会怎么样?

 

李良荣:在我有生之年,报纸消亡恐怕是不可能的,但它必须改变生存形式。不是只有中国的纸媒受新媒体冲击,全世界都这样,但有些国家媒体的衰退不像我们这么严重。像日本的《朝日新闻》同样也受到了冲击,但1000万份发行量还是能保证的,美国报纸的情况也差不多。

 

高渊:为什么我们的纸媒受到的冲击似乎更大?

 

李良荣:从全球来说,报纸渐渐失去市场,主要是它的部分功能正被新媒体取代,中国尤其这样。因为我们的报纸更多是以传递信息为主,深度解读做得不够,所以就很容易被手机取代。

 

还有一点,就是中国的报纸实在太多了。美国基本上是一城一报,这是多年来形成的。我们有些城市动辄几十种上百种报纸,要这么多干什么,大量都同质化。以前大家都看报纸,中国人口基数又大,报纸多一些没关系。但现在读者群被新媒体瓜分,而我们的报纸还有这么多,就很困难了。而且在广告商眼中,最有质量的一批读者正在流失。

 

高渊:作为一个理想的状态,你觉得一个大城市以后需要几张报纸?

 

李良荣:最多两到三张吧,而且定位要错开,有的偏中上层,有的偏中下层,要有严肃高雅的报纸,也要有大众化面向市场的媒体。现在中国登记在册的报纸有1900多份,加上没有登记的,加起来将近3000份。但我觉得中国报业还有希望,因为现在是两个人的饭五个人吃,如果以后两个人的饭给两个人吃,就会吃饱了。

 

高渊:传统媒体最困难的时刻,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李良荣:应该是未来两三年。现在大都还有一些存货,当年鼎盛时期留下来的资产,再加上政府的补贴,还可以挡一挡。但是,政府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不可能每个媒体都补贴,而传统媒体广告下滑趋势很难阻挡。所以,现在有些苦苦支撑的媒体,再过两三年就会撑不住了。

 

高渊:现在传统媒体都在办新媒体,这条路到底走得通吗?

 

李良荣:我认为从扩大影响来看,肯定要办。但现在竞争越来越激烈,如果找不到盈利模式,恐怕就会很难。人们都说互联网只有第一没有第二,这话一点不假,互联网就是全国乃至全球性的,赢家通吃是有道理的。

 

报纸要按照报纸的规律办,不要办得像网站一样。而网站也要按照网站的规律这样办,不要办得像报纸一样,一定要办出各自不同的特点。

 

我们都太焦虑了,怕自己漏看了什么,就会被朋友抛弃,被世界抛弃

 

高渊:传统媒体衰落有没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李良荣:当然有,那就是我们现在缺乏阅读习惯,我觉得一个民族缺乏好的阅读习惯是很可怕的。中国报纸的黄金时期,我统计过,每1000人拥有77份报纸,日本是380份。现在,每个中国人平均一年读的书,听说是1本多一点,日本是45本。

 

我们没有好的阅读习惯,不爱读书看报,这是很可怕的事。我们现在的阅读,都是手机阅读,所以叫做浅阅读、碎片化阅读、视觉化阅读,这都是比较浮躁的。真正的阅读能使人静下心来理性地思考,使人的知识系统化,如果这些没法做到,就很容易暴跳如雷情绪化地发泄。所以,培养一个民族的阅读习惯太重要了。

 

高渊:看报纸和看书也是有差距的。你觉得,看报纸一定比看视频好吗?

 

李良荣:书和报纸的阅读当然有差距,但阅读更能使人有一个系统的思考,更有理性的思维。因为视频不断地刺激你的感官,文字让你静下来思考一些问题,这是不一样的。而且,看报是主动的,可以反复读。看电视是被动的,你永远跟着它走。

 

十年前,在地铁上很多人是拿报纸在看。十年后,我在地铁上看不到一个人读报。

 

高渊:这跟我们的生活节奏已经慢不下来,有很大关系吧?

 

李良荣:现在,几乎没有人像中国人这么匆忙的。我有一次从北京回上海,下了飞机,我旁边一个小姑娘边拉行李厢,边看手机,一下子摔跤了。我就问她,手机也可以找个地方站定了再看,就这么着急吗?你到底有多少重要的事情非要处理不可?她就说一句话,“我不看难受”。

 

我能时刻感受到周围人的焦虑,这种焦虑是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就怕自己漏看了什么,这样就会跟不上,就会被朋友抛弃,被世界抛弃。或者哪个事情我不知道,就会错过了机会。正因如此,使得人人都觉得离不开瞬息万变的信息。

 

生活中那些沉默寡言的人,到了网上就像换了个人,因为他们需要宣泄的地方

 

高渊:现在新媒体发展很快,自媒体也风起云涌,给宣传和舆论的格局带来了很大变化。你对新媒体怀有什么样的感情?

 

李良荣:新媒体给我们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或者说,新媒体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新世界。新媒体诞生前,人类社会从来没有虚拟世界,只有现实世界。现在,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逐步的融合,或者它们之间的冲突,构成了我们这个社会,这成了世界的主旋律。所以,我们的世界是由虚拟和现实构成的,这种全新的社会特点值得好好研究。

 

年轻人为什么这么喜欢网络?因为这个虚拟世界比较自在,这里不再有家长的管制。在现实世界,人与人之间有分明的等级感,但在虚拟世界是大家都平等的,不管你是谁,我都可以骂你。

 

高渊:两个世界的反差往往是巨大的。

 

李良荣:现实世界越是高度组织化,虚拟世界往往越活跃,生活中那些沉默寡言的人,到了网上就像换了个人,因为他需要宣泄的地方。在网络的匿名世界里,有些人对单位领导的愤慨,和他平时见了领导低头哈腰有着巨大的反差。

 

现实世界中的孤独感,在网络世界没有,人们会发现原来有这么多人跟我同感,他感觉到在虚拟世界可以抱团取暖,他就会强化自己的情绪。所以,在现实和虚拟共同建构的新世界里,对我们提出了许许多多新的问题。

 

高渊:从人类媒体发展的漫长历史看,我们现在是否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最大变革?

 

李良荣:人类社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人人拥有表达权,每个群体、每个人都可以为自己的利益公开发出呼喊,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无论是信息的发布还是意见的表达,过去都是专业化的,新媒体带给我们的是泛社会化,每个人都可以发表意见。

 

高渊:这就给管理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仅是中国,各国都遇到相同的问题吧?

 

李良荣:我提出过一个口号,网络世界应该是自由而安全的。自由是网络世界的必然性,这是它的技术逻辑。互联网应该给人类带来更多的自由,但必须是安全的,两者相辅相成。

 

安全包括国家的安全,也包括每个人的安全、企业的商业安全。国家的安全当然包括意识形态的安全,以及政权、军事等方面的安全。个人安全包括隐私权,跟外界交往的安全,还包括不受人格侮辱或谩骂的安全。从某种意义上说,网络安全比现实世界涉及面更广泛也更严峻。

 

媒体人的理想主义就是职业良心,要对社会负责,才能真正获得公众的信任

 

高渊:遭遇当下的新媒体时代,对我们这样的媒体从业者,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李良荣:因人而异吧。我经常会说,这是媒体人最好的年代,也是最差的年代;是最有机会的年代,也是最有挑战的年代。不同的年龄层次可能看法不一样。对你来说,有点不幸,你这年龄正好是高不高低不低,中年是最困扰的年龄。在传统媒体积蓄了相当的经验,驾轻就熟,工作可以有所成就,而且不会太累。而现在你却面临前程的不确定性,不知道未来会如何。

 

对老的来说也不太在乎了,最痛苦是45岁到55岁,面临最艰难的选择,不确定自己未来的路。而那些30多岁的人,他们转型很容易。这个社会需要写手,不管哪个行业都需要的,所以30多岁比较成熟的,跳出去工资一定高。现在20多岁这一代,他们是新媒体的“原住民”,他们和新媒体一起成长,任何变化对他们来说都是自然的事情,马上就跟上了。而40多岁是“移民”,像我这一代叫“难民”,很难跟上了。

 

总的来说,互联网还是提供了广泛选择的机会。现在有些记者如果比较能写,或者略有点名气,还是受欢迎的。能写出好的内容,出手又快,这样的人总是稀缺的。

 

高渊:现在新媒体招人都喜欢90后,你怎么评价这一代人?

 

李良荣:这是生活丰裕的一代。物质极大的丰富,大多又是独生子女,使他们从来不愁吃不愁穿,成长的环境是我们国家经济蒸蒸日上的阶段,他们觉得生活本来就该这样。所以,这一代乐观向上的情绪是任何一代人都没有的,大多受过良好的教育,所以不会太感情用事。

 

他们的缺点可能是经不起挫折,一有什么小的挫折就趴下了,因为他们走过的路几乎一帆风顺、心想事成。尤其能进解放日报工作的都是名校毕业生,他们的个人阅历非常简单,读书读最好的学校,单位进最好的单位。他们是很阳光的一代,没有阴暗的心理。他们和你交流会很开放,不会背后搞什么动作,直来直去的。他们就是网络的“原住民”,与生俱来追求平等和自由。

 

高渊:有人称你为中国新闻界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你怎么理解理想主义?

 

李良荣:我不是天生的乐观派、理想派,我的理想主义源于对治国理念的思考。我觉得我们要依法治国,法律是最后的底线,社会稳定需要严格的执法。但同时,这个国家也需要活跃的思想,信息也要自由流通。只有这样,才能使我们在既稳定又活跃的氛围中创新,这就是有序、稳定而且充满生机的社会。

 

作为媒体人,你们的理想主义就是职业良心,要对公众负责,对社会负责,实际上就是对国家负责,也是对党负责。当然,理想也可能带来痛苦,可能碰壁,但只有坚持理想追求,我们的媒体才能真正获得公众的信任。


 

我在复旦读了5年本科,但上课的时间加起来没有一年,连基础课都没上完

 

高渊:我们再回过头来,聊聊你的经历吧。你是宁波人,几岁到上海来的?

 

李良荣:我生在宁波乡下,父亲一直在上海工作,所以户口在上海。但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困难,所以只有我父亲单独一个人在上海,全家都待在农村,这样可以节约生活费。后来是上初二时,才到上海来读书的。

 

高渊:大学为何报考新闻系?

 

李良荣:我上的中学是市南中学,对面就是市八女中。这个中学不算特别好,但我的成绩很好。我高一就是团干部,后来担任学校团委副书记,这个职务是学生能当的最高的“官”,因为团委书记就由老师来当了。当时所有的黑板报、墙报都归我管。这种搞宣传的经历,让我觉得考新闻蛮对胃口的,这是当时考新闻系的初衷。

 

高渊:上世纪60年代初的复旦新闻系,报考难度比现在如何?

 

李良荣:那要难多了。当时,全国有三个大学有新闻系:中国人民大学、复旦大学和暨南大学。但真正从应届高中毕业生中招生的只有复旦。因为人民大学主要招调干生,暨南大学主要招华侨。我们这一届,复旦新闻系一共招了30人,其中上海14人,其他八个省每省招2名,当时的考试难度可想而知。

 

我上中学时,文章写得飞快,而且经常拿奖。我自己就信心满满,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太难考了,当时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高渊:在复旦上学期间学到的东西多吗?

 

李良荣:当年大学本科是5年,我在复旦真正上课的时间加起来也就一年半。我是1963年9月进复旦的,12月就到罗店公社搞“四清”运动,到第二年6月。然后从1964年9月开始,读了比较完整的两学期书,1965年7月份到龙华镇又去搞“四清”。这回搞了一年,回来后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

 

所以,你说我在学校里待了多久?连基础课都没上完。当然,搞运动能让我更多地了解基层社会,但学业真的很受影响,在大学里课堂里基本上没学到东西。

 

 

李良荣在吉安。

 

当年我想,我就在吉安奋斗到40岁,如果不成就专心培养儿子了

 

高渊:1968年大学毕业,你就去江西吉安了。当时去什么地方工作,个人有选择权吗?

 

李良荣:那时候是分配的,而且没有具体单位,都分到农场,这叫“扫地出门”。我报到是那年12月份,农场是鄱阳湖边围垦出来的,在那儿劳动了一年。

 

我们干的活跟农民没有任何区别,而且当地血吸虫病很严重。当时,那个农场还有来自北大和清华的一批老师和学生,他们更辛苦。我们干活的地方已经围垦比较成熟了,他们就像开荒一样,因此很多师生都得了血吸虫病。

 

高渊:劳动一年以后,就要重新再分配了?

 

李良荣:对,我被分到吉安地委宣传部,其实也不是分,是借调到那里。因为当时全省要开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大会,他们在档案里看到我是复旦新闻系毕业的,觉得一定会写,就让我去写东西。

 

去了以后,大概是两件事情让宣传部比较满意。一次是要赶写一篇稿子,光材料就有一万多字,但别人写出来领导很不满意,叫我去写。我下乡采访了两天,回来就交稿,领导都感觉我的文字功底很好,写东西快。还有一次,是当地军管会主任要写发言稿,他是高中毕业生,算比较有文化的,希望写出思想,写出文采。秘书班子三个人写了三稿,那位主任都很不满意,还发了脾气,说怎么这样一篇东西也写不出来。

 

旁边一个人就说,要不让复旦新闻系来的那个小伙子试一试?我用了3个小时写完,大概2000多字,主要赞颂一下当前的形势,对革命前途写一些憧憬。那时候我写东西有一点技巧,既要有所谓的理论色彩,有些话也要讲得俏皮一点。主任一看就很满意,一字不改发出去,第二天《江西日报》就登了。然后他就发话说,这个小伙子好,叫他留在宣传部吧。

 

 

李良荣在吉安。

 

高渊:过了几年,你就成了吉安著名的“一支笔”?

 

李良荣:那时当地人都知道,第一支笔就是我。我在地委宣传部一待就是十年,主要做两件事,一是为省报《江西日报》和中央报纸写稿,二是为当地领导当秘书。

 

当时经常要下乡,一去就是三四个月,我当过好几个大队工作组的组长或副组长。当组长的唯一工作,就是向上面要救济粮。原因很简单,征粮过度。每年都是过度征收,农民没有办法,只能先交国家,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再向上面要救济。工作组组长如果拿不到救济粮,没人把你当回事。但如果能给他们拿几千斤救济粮回来,帮他们度过春荒,叫他们做什么都可以。

 

高渊:当时有没有想过,有可能就在吉安待一辈子了?

 

李良荣:那时确实很苦恼,不知道我这一生会不会就这么漂着。当时就跟自己说,我奋斗到40岁,如果奋斗不成,就以全部精力培养儿子。没想到,在我33岁的时候,恢复全国研究生招生考试了,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机会。

 

我选择留校当老师是一种无奈,一个有家庭的人,没地方睡觉怎么活下去

 

高渊:1979年考研,你最难过的一关是什么?

 

李良荣:最要命的是要考英语,我大学和中学都学俄语,英语连ABCD都不认识,一点基础也没有。那时我在吉安一个大队里当工作组组长,晚上在煤油灯下学英语,早上起来鼻孔都是黑的。早晨6点起床,到田头巡视一番,那时我对农业已经很懂行了,去吆喝指导一下,7点又回来读英语,读到8点半吃饭,然后给工作组其他同志布置任务,接下来就看复习资料,就这样复习了8个月。

 

高渊:像你这样完全靠书本复习,效果怎么样,有没有成为“哑巴英语”?

 

李良荣:我英语考了56分,那年要求起点分是55分,我只高了1分。“哑巴英语”是肯定的,我没有老师,完全靠自学。

 

后来在复旦第一次上英文课,班里30多个人,感觉其他人英文都很好,我就坐在最后一排。老师是张增健教授,他要求每人念一段课文,其他人都读得很溜,轮到我时,我说我不会读,我全靠自学的。他说自学能够考进来不容易,你应该会读。我说,那我读的时候你不能笑话我,他说肯定不会。等我读完,全班同学都笑倒了。张老师很幽默地说,李良荣同志,我在复旦教了十几年英文了,但我不知道你读的是哪一国语言。

 

 

李良荣在毛泽东故居前留影。

 

高渊:研究生毕业为何选择留校任教,有没有想过当记者?

 

李良荣:其实啊,我选择留校是有某种无奈的。我很适合当记者,因为写东西快,我相信如果当记者的话,应该更顺风顺水,毕竟当教授要备课的,当记者拿起笔来就写。而且留校当老师,我还有两个弱项,一是普通话不准,影响上课效果;二是外语太差,看外文书有困难,不利于科研,也很难和国外同行交流。别小看这两点,这对大学教师来说是很大的短板。

 

但关键问题是,我到几家媒体问了一下,都没有房子给我住,而我留在复旦的话,可以有宿舍住。 当时,我家里房子太小,根本挤不下,平均每个人的居住面积只有两三平方米。

 

高渊:理想归理想,最终还是要面对现实。

 

李良荣:我也知道,当时媒体的待遇要比大学好得多了,但关键问题就是解决不了宿舍。一个有家庭的人想问题要比小年轻实际得多,没有睡觉的地方我怎么活下去?

 

高渊:但后来当了老师,你多次被学生评为最受欢迎的老师,是否觉得当老师还是蛮适合你的?

 

李良荣:我热爱我的学生,这是出于我的一种本性,我从来不做作。我后来觉得教书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我有个非常深的体会,这些考进复旦新闻学院的学生都是佼佼者,他们怀抱着理想,要对得起他们的理想和追求。这么优秀的学生,在新闻学院学了四年,如果不能给他们应有的知识、思维方法、理想追求,就太对不起他们了。

 

高渊:学生们为什么喜欢听你的课?

 

李良荣:他们觉得我讲课充满了激情。我上课总是考虑得比较成熟,总是把自己最新的思考跟学生交流,从来不会去迎合某些东西,但我也不会出格,不会把话讲得极端。上课一定有我的思想,有我自己独到的见解,不是自己思考的东西,我一般不会讲。

 

高渊:你后来有好几本著作填补了中国新闻教材的空白,影响了几代中国媒体人吧?

 

李良荣:我这一生写的东西里面,一本书一本教材,还算比较成功的。一本是《中国报纸文体发展概要》,这是我的硕士毕业论文,1985年出版的,整整过去30年了。现在拿出来看,我一点也不汗颜,很扎实。当年投入了我全部精力,整整准备了两年半。

 

第二本就是《新闻学概论》,当时的教材我都不满意,觉得对学生用处不大。我的导师王中说,他1956年曾想写一本新闻学大纲,但完不成了,觉得我可以写完。我在1985年完成了第一本《新闻学概论》之后,先后写过三本概论,最近一版是2002年第一次出版,到现在又改了5版。这本教材已经印了40次,50万册,将近90%的高校新闻专业都用这本。

 

 

李良荣在外滩留影。

 

王中老师说,我训练你就像训练猴子一样,猴子就是这么训练出来的

 

高渊:王中先生是你读研时的导师吧?

 

李良荣:对,当时他就带我一个研究生。王中老师和别的老师不一样,其他老师都要开书单,他不是这样的,就给我看一篇报纸上的文章,让我在5分钟内告诉他这篇新闻有什么问题。因为他认为,当编辑就应该在5分钟内看出稿子的问题,1000字左右的篇幅。

 

看完以后,我讲了我的看法,他说还可以,能看出问题来,脑子还是灵的。他说,李良荣啊,我训练你就像训练猴子一样,猴子就是这么训练出来的。

 

高渊:你当年上本科时,见过王中先生吗?

 

李良荣:我考进复旦时,王中老师已经被打成右派了。有一次,我在校园里看到有个人脚不太好,低着头走路,旁边有人悄悄跟我说,这就是王中。当年印象最深的是,我们进大学上的第一节新闻专业课,就是批判王中的资产阶级新闻思想。当时我听得懵懵懂懂,也不敢去跟他交流。

 

高渊:读研以后跟王中先生就来往很密切了?

 

李良荣:我们师生之间无话不谈,非常亲密。他由于长时间不动笔杆子,写东西思想是有的,但文字不流畅,表达不出来。那时候我到他家里去,常常看到前两页纸写得精彩纷呈,但后面就写不下去了。我就跟他说,你就交给我来写吧。

 

他对我很信任,每次都说好啊,然后奖励我一包香烟。当时香烟很紧张,要凭票供应,都是别人送他的。我又问什么时候要,他说你看需要几天,我说两三天吧,他说那就给你一个礼拜。我们的交往一直很开心。

 

高渊:你后来的新闻理念,受了他多大的影响?

 

李良荣:非常大,这种影响并不在于他提出了什么观点,而是想问题的思维方法,这是最根本的。王中看问题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而是从更宏观的层面上看,这种视角和眼界给了我很多启发,原来看问题可以这么看,不要就事论事,要抓住问题的核心。

 

他是上世纪30年代参加革命工作的,后来被打成右派,但从不悲观,始终在研究新闻学,这种坚守让我非常感动。有一个好老师,一辈子受益。

 

高渊:你读研的时候住在复旦10号楼,后来很有名,当年你们是一种怎样的状态?

 

李良荣: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10号楼的岁月》,专门回忆了那段岁月。现在我记忆最深的,是我们那时候的苦读书,这恐怕是后来的人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那时我经常不吃午饭,早晨吃饱了,带三个馒头和一袋榨菜,然后一天就在图书馆里过了。那时候没有复印机,都是靠手抄。

 

不是我一个人,几乎所有人都这样,每天不是学习,就是在一起讨论学术问题。因为我们这一代人都有想读书没书读的经历,难得有能够静下来读书的机会,怎能不珍惜。文革的时候,偌大中国没有一处可以安放书桌,改革开放给了我们读研究生的机会,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

 

高渊:所以你对80年代特别有感情?

 

李良荣:那是我们中国真正蓬勃向上的时代,大家没有什么其它的想法,只想追求,只想向上。这么一个年代,充满着追求,充满着理想,充满着激情。没有经历过80年代的人,不会理解什么叫激情澎湃的岁月。当时真是没有什么杂念,充满了追求和理想。

 

(本次访谈策划:高渊 柳森 题图摄影:黄晓洲 编辑邮箱:shguancha@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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