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冯象的才华
作者=苏小和 著名财经作家,书评人
来源=《我们怎样阅读中国》
2007年的3月,我陪着冯象先生在清华园里游走。那时北京还有一些冷,冯先生带着一顶针织的帽子,寒气甚至把他的鼻尖冻红了。不过我并没有因为初春的寒意就停止对先生的追问,我像一个刚刚入学的大一学生,几乎想把所有的疑问都献给他。先生的语调低微,斯文,但是也如同他写在纸上的文字那样,旁征博引,大开大合,且绵密有致。
读书人想必知道,冯象的随笔信息量极大,典型的“掉书袋”风格,真正可以被称为才华横溢。类似的阅读感受,我能想到的,有蒙田、钱钟书。眼下的国内学者里,能与冯象略微类比的,似乎只有刘小枫一人。现在的问题是,国内诸多读书人阅读冯象,往往被冯象繁复的知识体系所吸引,整个阅读体验仅仅停留在冯先生的知识素材里,对他的学术方法似乎体会不深。比如他在国内出版的随笔《宽宽信箱与出埃及记》,本来就是一些日常的阅读体验,每一篇文章都拥有繁复的材料和故事,读者很容易眼花缭乱,最终停留在材料的表面。如此局面下,冯象的价值难免有所稀释,比如读他的书,显然没有读到刘小枫的神学思索、终极指向和怀疑精神,也没有蒙田的启蒙意义,似乎和钱钟书类似,材料、考据,处处有出处,句句有讲究,但却似乎不如钱先生那么克制。有相当多的笔墨,冯象显然比钱钟书先生抒情多了。所以,我们看到,冯先生总是在他的书的扉页,放上自己当年写下的小诗。这么看起来,正是冯先生的文学性、通俗性,拉近了他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也正是这样的特征,遮蔽了冯先生知识系统背后的学术方法和价值判断,使得相当多的读者,并没有真正读懂冯象。
这个时候,如果我们撇开冯象的素材和考据,宏观性地看一看他的知识结构,可能有助于我们全面认识他。众所周知,冯先生是哈佛中古文学博士和耶鲁法学博士,曾经自学希伯来语,目前正系统翻译希伯来语《圣经》,这意味着冯先生可能通过文学的通道,建构了自己的神学系统。另一个不能忽视的学术背景,则是冯先生的中国文化积淀,尤其是他早年的知青经历。冯象的精彩就在这里,一个横跨古典文学、法学和神学三大领域的大学者,放在典型的中国文化背景下,他会呈现出怎样的学术角度和学术方法呢?
这一年3月中旬,冯先生应清华大学邀请,在法学院做了两场演讲。我去现场听了,感受颇深。就像他的随笔一样,冯先生的演讲也是旁征博引,大开大合。第一场的主题是知识产权保护,他提到了著名的周叶中剽窃案例,提到了国内著名的法律专家杨洪逵先生。周叶中案例妇孺皆知,无须多说,杨洪逵先生相对陌生一些。杨洪逵,最高法院资深法官,长期从事民事法律研究和审判,颇有造诣。《人民法院案例选》 的责任编辑,他在此书中对每个案例所作的按语,成为诸多法学界人士的座右铭。1989年以后,杨先生一直郁郁寡欢,直至2005年1月解决副厅级审判员之职,但已经检查出患肝癌晚期,无法治愈,到2005年10月21日凌晨,不幸病逝,不过50岁多一点。冯象援引杨洪逵的诸多观点,是为了引出司法条款背后的价值判断,并提醒众人,现代司法条款固然严谨、有序,但绝不是如同电脑程序一样的枯燥机械,这些条款在执行过程中,需要司法人员拥有清晰的价值取向。至于如何建构价值取向,冯象提出了久违的“通识教育”命题,并呼吁国内高校应该把专业性的法律教育放在研究生阶段,本科阶段的法学教育,应该普及到所有在校学生。
冯象的第二场演讲主题是火热的物权法。针对国内莫衷一是的物权法讨论,尤其是针对学界普遍对北京大学法学院巩献田教授的批评,冯先生认为,无论巩献田教授的观点在理论上多么站不住脚,但他在论战方法上打出的旗号是物权法违背宪法,这在另一个向度上极大地提高了宪法的位置,使得无论是高层,还是学界,都对宪法保持了相当程度的敬畏。对于中国人来讲,这样的方法论太有意义了,甚至超过了物权法出台本身。因此,冯先生认为,在一个渐渐多元的社会里,我们有必要对巩献田教授保持敬意。
转眼之间,又一个深冬来了,冯先生回到了美国,回到了他温暖的家,而我们却还在一些常识面前争论得面红耳赤。记得告别的时候,冯先生说,其实,辩论最能凸现一个人的贵族气质,要学会守住底线,要学会守住辩论的场域,无论何时,坚守价值体系,保持对对手的尊重,才是一切方法中最高贵的方法。而这,正是法学的起点和终点。
除了倾听冯先生的演讲,我和他私底下还谈起了他正在进行的《圣经》翻译工作。冯先生的希伯来语非常纯熟,目前所有的中文《圣经》均由英语《圣经》翻译而来,冯先生直接从希伯来语《圣经》开始中文翻译,价值可观!我除了对他的工作表示由衷的敬仰之外,也略微表达出我的忧虑。冯先生认为中译本《圣经》“半文不白、佶屈聱牙、洋泾浜中文”,但在我个人看来,和合本的《圣经》语言恰恰由于不够顺畅、不够现代、不够规范,才显得有棱角、有骨力。而且,正是由于和合本不出自一人之手,乃是多人合作,没有整体意义上的个体语言痕迹,因而才使得中文《圣经》在文本意义上具有神的气象。我想说的是,很有可能,文学倾向非常浓厚的冯先生,他的文学方法影响到了他的《圣经》翻译,这在方法上是一个小小的局限,如同冯象的中文读者在方法论上的局限一样。
这两场演讲,外加一次私人谈话,表面看与冯象的随笔关联不大,但我想说明的乃是冯象学术内在肌理的一致性:冯象站在他的宏阔知识结构的上面,跳出了莫衷一是的观念之争,也跳出了二元或者多元的结构之争,他从文学、法学和神学的通道里出发,看到了我们这个国家的内在病症,如同他在《宽宽信箱与出埃及记》序言里写下的话:“这些伟大作品昭示的古典伦理同自由人格的理想,跟当今中国社会的一些突出病症,例如大学教育和学术的深度腐败、行业道德的全面崩溃,恰成鲜明对比。我以为很值得研究。由此入手,或可为改革与反思拓开一条新路”。
但与此同时,冯象的知识体系和既定方法,也许在另一个维度上又形成了对自身的制约。这意味着我们可能要不断在某个更开阔的层面意识到自己的局限:这是一种普遍的局限,人的局限,《圣经》之所以传世,耶稣之所以诞生,之所以被人钉死在十字架上,之所以复活,其本意就是为了替我们赎罪,拯救我们离开这样的局限。如此看来,做一名虔诚的基督徒,可能比做一名伟大的《圣经》翻译家更靠近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