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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交猝死」的法医学考证 | 麦读赠书

2017-05-05 上野正彦 麦读


来源=《不知死,焉知生:法医的故事》 上野正彦 著 王雯婷 译

原标题=《性交猝死》


 

今天轮到我来解剖了。

 

灯光打在尸体上,穿着白色解剖服的工作人员和警官们围在解剖台旁,注视着法医手中的手术刀。

 

法医用手术刀划开尸体的胸腹,将内脏一一取出,再仔细剖开内脏,认真检查。

 

三台解剖在同时进行着,整间屋子都充斥了尸臭和血腥味。大家配合默契,默不作声地各自工作着。随着解剖的进行,原本死寂的解剖室也在法医开始检查脏器时,变得有些喧闹起来。

 

我解剖的是一位肥胖老人的尸体。据说他是和一个年轻女人进入情人旅馆后,在性交中突然死去的。不过年轻女人趁乱逃跑了,我们也无法了解详细的情况。

 

这位老人看起来像是病死的,但一想到那个逃跑的年轻女人,我又觉得有些蹊跷。三名负责调查案件的警官之所以会来到解剖现场,也正是这个原因。

 

在旁边的解剖台上,另一位法医正在解剖一名中年男子的尸体,这个男人大约一周前因交通事故住进了医院,结果并发了肺炎不幸身亡。他究竟是死于交通事故,还是死于疾病?法医断定的死亡原因直接关系到被害人与加害人的利益。

 

时不时,会有闪光灯亮起。这时拍摄的照片不仅可以记录重要的解剖现场,也是日后法院裁决赔偿等纠纷时的重要证据。

 

第三个解剖台上放着一名主妇的尸体,据说她是在洗衣服的过程中突然死去的。

 

对于法医来说,我们的工作有验尸值班日和解剖值班日之分,两种工作交替进行,基本没有休息的时间。在东京,每天平均会出现大约二十起非正常死亡的事件,监察医务院会派出五辆检案车前往东京各地验尸,每辆车配有一名法医、一名助手和一名司机。这其中,如果法医无法通过验尸判断其死因,则需要将尸体送去监察医务院,由当天负责解剖的法医进行行政解剖以找出死因,每天平均有六七具尸体需要解剖。

 

法医在行政解剖时会碰到各种各样的死亡,有病死、外伤死、中毒死、灾害事故死,以及自杀,有时还会碰到他杀。

 

这位老人的心脏肥大,他的大动脉和为心脏输送营养的冠状动脉都出现了重度硬化。我将尸体的头盖骨打开,并未发现外伤或者其他导致其死亡的病变,颈部也未出现异常。

 

在解剖的过程中,警方打来电话,站在我旁边的警官也因此了解到后续调查的情况。

 

老人今年 69 岁,从事土木建筑行业。昨天晚上,他和一个年轻女人走入一家情人旅馆。大约一小时后,前台接到女人的电话,电话中女人慌乱异常,基本听不懂她在讲什么。工作人员觉得事情有些诡异,于是立刻赶到他们的房间。在房间里,工作人员发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正在掩面哭泣,年纪大概二十岁左右。被子上倒着一个身材肥硕的男人,一丝不挂地仰面躺着正在打鼾,但意识已经模糊了。工作人员当即跑出去拨打 119,但再回到房间时却发现年轻女人已经不见了。救护车到达宾馆时,男人早已没了呼吸。没有人知道这个男人和女人叫什么,来自哪里,这是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

 

警方火速赶往现场展开调查。男人的脸上有明显的淤血,眼睑结膜下也出现了溢血点。他像是死于窒息,又像是死于突发疾病。

 

法医无法通过单纯的验尸来确定死因,只能将尸体送去行政解剖。我们对死者的胃部进行了有毒物质检查,得到的结果呈阴性,可以排除服毒的可能。

 

我对负责调查案件的警官说:

 

「他大概是死于性交中的心肌梗塞。」

 

警官回道:

 

「估计卖淫女发现男人的情况不对,害怕牵扯到自己就跑走了。说她不负责吧,反正性质太恶劣,让我们也很难办。」

 

「医生,死者的妻子说她丈夫患有糖尿病,这十多年来都没有夫妻生活。这是真的吗?」

 

警官大概无法理解为什么男人会在性交中死去。

 

我停下手里的活。

 

「糖尿病就像电线杆。」

 

「啊?那是什么?」

 

「就是在家里立不住,到了外面才站得直。」

 

大家都笑了起来。在家里立不住,到了外面才站得直。男人不过是拿糖尿病当借口骗自己老婆罢了。

 

这时,警方也查出了年轻女人的身份。女人今年十八岁,是咖啡厅的服务员。她和老人是今年春天认识的,相差五十一岁的两个人有时会发生关系,老人也会不时给她点零花钱。这次,老人确实是在性交中突发心肌梗塞身亡的。

 

这种死亡其实并不少见。但在日本,人们并没有对这类死亡进行过统一的研究,我们只得去医务院调查相关数据。

 

通过调查,我们发现每年大约都会发生将近二十件该类事件,其中男性占绝大多数,但偶尔也会有女人死于性交。我们找到一篇刊登在《日本法医学杂志》上的论文,查阅了相关文献后发现世界上最早的法医学著作是中国的《洗冤录》。这本书写于 1247 年,相当于日本的镰仓时代,书中提到了「作过死」,其内容如下:

 

「凡男子作过太多,精气耗尽、脱死于妇人身上者,真伪不可不察。真则阳不衰,伪者则痿。」

 

虽然我不知道怎么读,但意思大致能明白。

 

「但凡男人纵欲过度,精气用尽、死于妇人身上的,必须查明其真伪。如果真是死于性交(在法医学中称为腹上死),则阴茎处于勃起状态,若非如此,则阴茎不会勃起。」

 

因此,这种死亡被称为「作过死」。

 

但是根据我长期验尸、解剖的经验来看,我并不完全赞同这种说法。年轻的男人一般都有纵欲的倾向,但基本没有多少人会因此死掉。而且《洗冤录》中说,如果真是死于性交,则阴茎处于勃起状态,如果不是,则阴茎不会勃起。这种说法其实是不正确的。人死之后,神经不再紧张,阴茎也不会再勃起。

 

但我还是不得不高度评价中国在这方面作出的努力。为了洗刷不白之冤,中国在日本镰仓时期就已经出版了这部含有大量法医学知识的著作。

 

先不说这个,总之我们从这篇文章中找到了这种死亡的最初说法。作过死、脱阳死指的就是这种死亡,在朝鲜半岛,人们还会用腹上死(死于妇人身上者)这个词来描述这种死。也许在很早之前,这个词就是经朝鲜再传到日本的。

 

更有趣的是,在台湾地区,人们将性交中的突然死亡称为上马风,性交后的死亡称为下马风,两者统称为色风。真不愧是讲究文字的地方,用的词都如此文雅,着实令人佩服。

 

在我国,其实并没有加以细分,只是通俗地称之为腹上死。也许是字面的原因,很多人误以为腹上死只是指性交中的猝死。但这种认识是不正确的,事实上性交后的死亡也应包含在内,腹上死也就是台湾人所说的色风。

 

此外,还有人把女性在性交中的死亡戏称为腹下死,这种说法很有意思,但完全是胡说的。而且,腹上死这个词描述的是死亡时的状态,并不是死亡的原因。

 

比如说,一个人因交通事故导致头盖骨骨折或者脑挫伤而死亡,他的死亡原因就是脑挫伤,但人们之所以说他是交通事故死,只是为了描述当时的状态,并不是死因。所以腹上死的死因是心肌梗塞或者脑出血,因而厚生省也无法对腹上死的案例进行统计。想要得到相关数据,只能走访负责调查死因的监察医务院等机构。

 

不说这些,就说一个健康的人在性交中突然死去了,这肯定是非正常死亡。所以遇到这种情况时,应该在接受了警方的问话后,将尸体交给法医进行验尸。

 

但是,从这种事情的性质上来说,一般人都会出于害羞而支支吾吾。所以反过来说,警察在调查中往往会怀疑那些明明身处死亡现场却在关键处闪烁其词的人。



伊笛可(Hildico)王妃的情况也是如此。五世纪中期前后,匈人军队攻入欧洲,预示了民族大移动的开始。阿提拉率领大军,势如破竹般地统治了整个区域。他在阵地迎娶了一个叫做伊笛可的少女,却在当夜暴毙身亡。匈人帝国也在不久后土崩瓦解。

 

不少人认为阿提拉是被伊笛可杀害的。但也有人认为,这可能是史上最早的性交猝死事件。在整个欧洲大陆都赫赫有名的英雄,真的可能在结婚初夜被自己的王妃轻易杀死吗?

 

如果真是性交猝死,那王妃又是否能将事情的真相如实地告诉各臣子呢?她也许只能含糊其辞吧。不过这种模糊的说法反而成了疑点,招致人们的猜疑,时至今日,阿提拉的死仍是一个不解之谜。



在普通的家庭里,活下来的妻子和伊笛可王妃一样,无法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孩子和亲戚,在警察询问时也只能闪烁其词,但听者反而觉得奇怪,认为妻子肯定隐瞒了什么。

 

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情人旅馆,则会引起更大的骚动。到了交房的时间却没人来,工作人员只得前往客人的房间查看,却发现客人已经躺在床上死去了。回想起来,和客人一起来的女人似乎在半夜偷偷溜走了。警方怀疑这是一起刑事案件,开始着手调查。但解剖的结果却显示死者死于心肌梗塞,是病死的。这起案件就此告破,并不属于刑事犯罪。

 

这种事和人们的生活联系紧密,但往往不为人知,从性质上来说,这也是没办法的。有统计说,在解剖中发现的性交猝死一般伴随有动脉硬化、脑动脉瘤(动脉瘤破裂造成的蛛网膜出血)、心脏肥大、肾上腺皮质变薄、胸腺残留等病变,并没有人是真正因为性交而死的。

 

造成这种事故的最大原因在于患有这些潜在疾病的人并未发觉自己已经患病,他们还过着正常人的生活。据统计,夫妻年龄差距越大越容易出现此类危险。在性交猝死中,男性一般死于心脏方面的疾病(心肌梗塞等),女性一般死于脑出血(蛛网膜出血等)。正常夫妻生活中的性交猝死非常少见,但是长时间出差之后的第一个夜晚,或者迎娶年轻后妻时则应多加注意,尤其是在喝酒之后,更要小心谨慎。

 

这种危险其实并不仅限于性交。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处处存在着危机。比如,一个人想要赶电车却没赶上,结果在狂奔途中突然死亡,或者在剧烈运动时、在附近发生了火灾受到惊吓时都有可能出现猝死。为了预防这些情况的发生,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尽早意识到自身存在的潜在疾病,接受治疗,改变以往的生活方式。

 

我也发表过这方面的论文。由于题材新颖,世界各国的医生都来信说希望我能将论文寄给他们阅读。从这个角度来讲,这篇论文最为「畅销」,在我所有的论文中,仅次于那篇研究溺死的论文。不过,我还是由衷地希望每个人都能活得精彩,享受自己的美好人生。



大约四十分钟后,解剖结束了。我将尸体缝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但最终确定死因大概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在此期间,病理检验师会制作大脑、心脏、肺、肝、肾等所有脏器的组织标本,交给主刀医生。医生会用显微镜观察这些标本,再细致地检查病变部分。同时,还需要将解剖时采集的血液、胃里的残留物、尿液等交给药化学检查室,得出化学检验结果。法医需要将所有的结果综合起来,再最终确定死因。

 

抛开检查的细节不说,我们基本可以确定老人就是病死的,女服务员的嫌疑也因此被排除了。解剖室里的几位警官们都松了一口气,回到各自的岗位上。而我,又开始了下一轮的解剖。

 

法医的工作非常普通,不会治病救人,也不会收到来自病人的感谢。但社会秩序的维持诚然少不了法医工作者的努力。而且,如果将工作中的经验整理成论文,亦能为预防医学作出一些贡献。我感到无比的满足,今天的工作也到此结束了。


麦读第 42 期赠书

本期赠书为《不知死,焉知生:法医的故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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