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中国古代女性都很“保守”
“五四”以来，人们一般都对宋代很有成见。“程朱理学”诞生在宋代，大概是造成我们对这一朝代印象恶劣的重要原因之一。在这一大印象的背景下，我们想当然地把宋代的一切都想象成是负面的（判定“正、负”当然完全是按照我们的“现代”标准）。
由此，顺理成章地，我们认定深受“礼教”压迫的宋代妇女，在穿衣服时一定非常“封建”，这就是说，她们一定是宽衣大裙，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其实，宋人创作的绘画作品有相当数量幸存到了今天，这在世界文明史上也是罕见的奇迹。只要我们这些子孙后代肯留心察看一下那些传世之作，就可以避免对于先人的许多谬见。
比如，看一看著名的《杂剧人物图》（画家佚名）就可明白，两宋女性的服装，完全是直接承袭晚唐、五代女服的形式。这种形式的最大特点，是“内衣外穿”——女性把原来作为内衣的“抹胸”，略改一改形式，转作为外衣的一部分。
其具体方式，是在作为内衣的小抹胸外，再围一条加长的抹胸，这条长抹胸一般被叫作“裹肚”。然后，穿上一件直领、对襟的长外衣，外衣的衣襟并不拢严，而是敞开着，顶多在当腹的地方用衣带松松地系一下。这样，裹肚以及裹肚之上的部分前胸都从敞开的两襟间显露出来，当然女性的脖颈也呈现无遗。
换句话说，宋代女性的上衣一律是“两件套”，由一件围裹胸背的裹肚和一件对襟外衣组成，这不是与现代女性夏季内穿小背心、外罩小外套的流行着装方式完全一样吗？美国女歌星麦当娜在20世纪80年代搞过所谓“内衣外穿”，曾经轰动一时，其实，在一千多年前，中国女性早就在“内衣外穿”了！
同样与今天流行的无肩带小背心相近似的是，裹肚也都是没有肩带的。不过，那时没有松紧带，所以，没肩带的裹肚，全靠一条衣带在胸背间横向紧紧缠绕一圈，把裹肚牢牢系紧在身上。黄庭坚有一首词《好女儿》，描写一位女性一大早就因为思念心上人而伤心，泪水把刚画好的晨妆都破坏了，然后又形容她：
“懒系酥胸罗带，羞见绣鸳鸯。”
显然，这里正是指用衣带在胸前系束裹肚的动作，这是每个宋代女性每天都要重复的日常动作，可是，词中，女主人公的裹肚上正好绣有鸳鸯，这位女性怕见了它更勾起感伤，所以对这一穿衣程序中的必要步骤也没兴趣了。
天下事经诗人一写，就都能显得那么有诗情画意，其实，按照这种穿衣方式，正好有一条衣带紧紧勒系在当胸的地方，这显然会对胸乳造成压迫，一定很不舒服。从传世和出土艺术品中可以看到，宋代女性都是平胸，而当时又通行这一拿衣带来在胸前紧缠的着装方式，由此，我们可以推想出，当时束胸的风气一定非常盛行。可见，露胸、内衣外穿，也并不一定就意味着当时社会的女性观念有多“开明”。
传为五代顾闳中所绘《韩熙载夜宴图》局部
不过，不管怎样，宋代女性的这种穿衣风俗，显然与明清时代女服的宽袍大袖有很大区别。除了《杂剧图》之外，尚有多幅传世宋人绘画都表现了完全一样的着装方式，随便举例，如《韩熙载夜宴图》《歌乐图》《花石仕女图》《丝纶图》《诗经图》等。
南宋佚名画家所绘《歌乐图》局部
更重要的是，近年出土的多处宋墓壁画，以及宋墓中出土的偶俑、画像砖石以及工艺品等，大量地表现了穿着这一衣式的宋代女性形象，典型的如带有北宋元符二年（1099年）题记的河南禹县白沙宋墓中的精彩壁画。
河南禹县白沙宋墓壁画《梳妆图》
四川泸县青龙镇三号墓浮雕执扇侍女像
这些文物证明了传世宋画忠实反映当时现实的写实特性，也告诉我们，宋代女性的穿着打扮，与今人先入为主的偏见有着很大的距离。在当时的文学中，对于女性“内衣外穿”，因而前胸微露的情况，也不乏描写，如欧阳修《系裙腰》有句：“系裙腰，映酥胸。”而苏轼在描写一位弹琵琶的女性时，形容那情景是：“酥胸斜抱天边月。”（《鹧鸪天·佳人》）说这位美伎把琵琶斜抱在身前，犹如天边的圆月，衬映着她微露的酥胸。
实际上，宋代女性不仅继承了晚唐五代女服的衣式，也沿袭了南北朝以来夏日着“纤裳”的风俗，这一点在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宋人画作《花石仕女图》中有很细致的描绘。
宋代佚名画家所绘《花石仕女图》
这一作品表现了两位按照宋代时尚打扮得非常“时髦”的仕女，其中一位所穿的对襟长上衣便是用薄纱做成，肩、两臂的轮廓都从纱色中透映出来。而在宋词中，提到有关风俗的词句更是屡见不鲜，如“粉融香雪透轻纱”（晏殊《浣溪沙》）、“青衫透玉肌”（欧阳修《阮郎归》）、“衫轻不碍琼肤白”（张先《菩萨蛮》）、“小琼闲抱琵琶，雪香微透轻纱”（晏几道《清平乐》）、“轻衫罩体香罗碧”（苏轼《菩萨蛮》）等等，不胜枚举。
这幅画的一个更为有力的佐证，是它所描绘的这种薄纱罗女服真的在福建南宋黄升墓中出土了实物，惊人的是，出土实物在形式上竟与宋画中所绘毫厘不爽，说明宋代画家不是在随意乱画，而文学家们的描写也并非呓语，都是对客观现实的忠实反映。
福建福州南宋黄升墓出土带金泥花边的薄罗“大衣”（现藏福建省博物馆）。带有宽大袖子的“大衣”是宋代女性的正式礼服，却可以用半透明的罗料制作。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些薄纱罗女服中，有几件袖子异常宽大，而且饰有贴金襟边，十分华美讲究，这就是宋代所谓的“大袖”“大衣”，是宋代女子最正式的大礼服。可见，宋代女性即使在正式场合，在见宾客的时候，也习惯于穿隐露肩臂的薄纱罗礼服，并没有明清时代那样严格的身体禁忌。这恐怕要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也说明我们对宋人的服饰习惯和服饰观念有着多么深的误会。
黄升墓出土宋代绿地芙蓉山茶栀子花纹罗实物
黄升逝世于1243年，其时已近南宋末年，可是，女子穿着透体纤裳的风俗，一直到这个时期还是没有改变。而在辽金时代的墓室壁画上，也仍然出现有穿着“内衣外穿”装的汉族女性形象。这就说明，露胸的风俗，夏日穿着纤裳的风俗，大概都是在入元之后才彻底消失的。这一服饰风俗形成于南北朝，到黄升生活的13世纪，前后持续存在了有八百年左右，这在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中，所跨越的时段不能算短了。由此看来，我们现代人不知从何而来的偏见，实在有必要修正一下。
来源：微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