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映红:舌尖上的焦虑
我让学生对“饮食”写下他们最先反应或联想到的三个形容词,四分之一写下了“危险”、“有毒”……
文/ 唐映红
给学生上课时,我有时候会利用课堂做一些几分钟的心理学小测试,一则可以活跃课堂气氛,激发学生对心理学知识和方法的好奇和兴趣;二则也可以顺便了解一下学生们的某些心理反应。近日,在一次心理学的课上,我让学生对“饮食”写下他们最先反应或联想到的三个形容词。做这个小测试的目的只是想看看,对那些大一的学生而言,“饮食”激发他们最直接的反应是不是像最近热播的《舌尖上的中国》那样美仑美奂。
这些学生进入高校不足一年,而且无论在中学还是高校都接受着“正能量”的教育引导,按说他们一看到“饮食”两个字不应该像我一样地总是容易率先联想到一些“负能量”的词汇。
同学们反应的形容词统计出来,其结果谈不上令人咂舌,应该说大体符合我之前的预期。92名同学中,超过一半的同学(49人)看到“饮食”首先想到的三个形容词中,至少包含了一个关于“安全”描述的形容词;而其中四分之一(23人)的同学则直接用诸如“危险”、“有毒”、“垃圾”等词汇来描述他们对“饮食”首先联想到的形容词。令人感到沮丧的是,有5位同学的反应词里面,三个词都是令人不安的描述,如“危险、不安全、有毒”,或“有毒的、不安全、致人死亡的”,等等。
如果说,饮食交织着人们的乡愁,那么,面对“饮食”联想到尽是令人不安的词汇的同学,他们的“乡愁”又会是怎样的令人不堪呢?
当然,不知道如果对年轻的母亲群体做同样的联想测试,会得到怎样的结果。稍微乐观些还是更糟糕?我个人有限的经验是,周围的年轻母亲们不怎么敢给孩子吃国产的奶粉。经济条件稍微宽裕些的家庭,他们一定设法托人代购或去代购店买国外奶粉;至少也买国外品牌的奶粉。或许我的经验过于偏狭,国产婴幼儿奶粉也不至于滞销,就说明还是有很多家庭起码不排斥国产奶粉。
在国内流传最为广泛的一本心理学入门的译版教材《心理学与生活》中,饮食是与性、个人成就并列的人类三大动机之一。正如孟子谓“食色性也”,孔子也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现代心理学则在饮食与性之外,再增加了个人成就,作为人类最基本的三大动机。
正是因为饮食在每个人的心理结构里有着这么重要的位置,所以《舌尖上的中国》能够激起国人如此多的共鸣。陈晓卿老师的这部电视记录片播出之后,我看到好几篇海外游子的文章都谈到了,美仑美奂的中华美食给他们带来了荣光。他们周围的外国同学、邻居、同事,因为这部电视片,对他们简直是羡慕嫉妒恨,种种膜拜、种种跪求。
可问题是,既然饮食对每个人有着这么丰富的心理意蕴,那么,如果“饮食”令我们不安,令我们焦虑,那么其后果也不容小觑。
近10多年来,饮食安全问题成为了整个社会的一个痼疾。有毒添加剂、腐败食材、地沟油,……,等等,早已经成为每个家庭挥之不去的梦魇。对饮食安全的担忧,极大地影响和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例如,近几年,我尽量不买国产牛奶和制品,因为前些年的三聚氰胺奶粉事件给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不敢买肉松类的食品,因为黄埔江的漂猪想想就令人作呕,更令人感到恐惧的是,没有漂猪之前,那些死猪又到哪里去了呢?
当舌尖上的美味被舌尖上的焦虑所替代时,人们对饮食的安全忧虑不仅影响到整个社会的福祉,甚至而且势必影响到整个社会的稳定与发展。从心理学角度来看,这样的谶言完全不是耸人听闻的说辞。
心理学家马斯洛(Abraham H.Maslow)提出的需要层次理论解释了人们动机需要的阶层结构。在广为人知的马斯洛需要层次理论模型(Maslow's hierarchy of needs)中,包括了五个不同的需要层次。前四个层次,依次是生理需要(Biological and Physiological needs)、安全需要(Safety needs)、社交需要(爱与归属需要,Belongingness and Love needs)、尊重需要(Esteem needs),这四个层次又被称为缺失性需要。它是人们在社会生存与生活中所必需的基本需要,任何缺失都足以令我们感到焦虑和不安。第五个层次被描述为自我实现的需要,它与缺失需要不同,是超越性需要,满足了令我们愉悦,而缺失了也不会令我们焦虑和不安。
在马斯洛更为完整的理论模型中,超越性需要与缺失性需要一样包含了四个不同的层次:认知的需要(Cognitiv eneeds)、审美的需要(Aesthetic needs)、自我实现的需要(Self-actualisation)、超越的需要(Transendence)。
马斯洛的理论认为,当人们低层次的需要没有得到充分满足之前,更高层次的需要不会成为主导需要;只有较低层次的需要得到了充分的满足,高层次的需要才会成为主导需要。这个观点能够很好地解释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现象和问题。例如,之所以社会中有很多老年人会怀念1960、1970年代不会像现时代一样令人感到不安,因为那个时代因为物质的严重匮乏,人们挣扎在生理需要的层次,解决温饱问题是主导性需要,哪里还顾得上安全需要呢,所以老人们回忆不起那个时代的安全感问题。而现时代,人们普遍不再为温饱问题而操心,那么安全问题就成为人们最关心的主导需要。一个社会安全问题解决了,爱与归属才是人们追求的主导需要;再往上,有了爱与归属,尊重才是要命的问题,以此类推。
饮食作为人类三大基本动机之一,它在马斯洛的需求金字塔上也能得到充分的反映。当人们的饮食不再满足于充饥果腹的生理需要层次,人们就会追求饮食的安全。安全至少包括了两个方面:免除食物匮乏的担忧,和放心的饮食。古话说:“仓廪实而知礼节”,其要义就是只有当人们不再吃了上顿没下顿,免除了饮食匮乏的担忧,才会追求礼节礼仪(位于更高的需求层次)。
“仓廪实”之后,饮食就承载了人们爱与归属的需要,就像《舌尖上的中国2》第一集里面的主题一样,饮食承载了人们的“乡愁”,它是爱与归属需要的层次。不仅如此,饮食还能承载人们对尊重的追求。中国社会人们熟悉的请客吃饭需要精心挑选“在哪里吃”、“怎么吃”,反映的就是饮食的尊重需要层次的满足。
尽管现时代人们不再有对食物匮乏的担忧,但却担忧着饮食是否有害。这种舌尖上的焦虑表明我们的需要满足仍然羁足于安全需要的层次,当对饮食安全的担忧成为社会大多数人的主导需要时,怎么可能去指望人们还同时能“知礼节”?
如果说,以前我们“卡”在安全需要的层次是因为对食物匮乏的担忧;而现时代我们依旧“卡”在这里却是因为对饮食安全的担忧。虽然,中国社会的“安全感”问题不可能仅仅因为食物而导致,其背后有着复杂而微妙的种种社会原因。但显然对饮食的“安全感”不足也至少成为了其中一项举足重轻的因素。
因为我们舌尖上的焦虑,香港为了大陆客携带奶粉过关的问题不惜自毁“自由贸易港”的招牌;因为我们舌尖上的焦虑,甚至澳洲、欧洲国家也纷纷仓促出台对中国游客的奶粉限购政策。因为我们舌尖上的焦虑,社会精英阶层千方百计地移民,或至少把孩子先送出去;走不掉的特权阶层则开辟着专供的农场;剩下的工薪阶层想方设法地邮购、代购国外食品。
也正是因为我们连舌尖上的安全都举步维艰、无能为力,所以我们也必须要承受雾霾的空气、污浊的河水、含硒的土地。也正是因为我们连舌尖上的安全都不能大声吁求、诘问追责,所以我们也同样守护不了家园、保护不了孩子、维护不了传统。
当一个社会大多数人,甚至所有人都挣扎在安全需要的层次,那么“有尊严地活着”(尊重的需要层次)就只能是一个神话;而实现梦想(自我实现的需要层次)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像。从我们的社会生活中也不难看出,拥有财富和权力的精英阶层,他们无意去追求认知、审美和自我实现,而是群起餍足于物欲的膨胀;他们甚至无意去追求爱与归宿的满足,也无所谓受到人们的尊敬和拥戴,而是宁可去放纵生理的欲望,像精卫一样去填那欲壑。
至于我们的社会为什么成长不出哪怕一个诺贝尔科学奖的得主,发展不出哪怕一个能与韩国三星媲美的世界级品牌,也就不再是令人费解的难题。饮食的安全问题损害了我们的安全感,再加上其他社会因素的交织,使安全需要始终是这个社会每个人羁足的主导需要,谁也无法洒脱地逾越这个层次,无论富人、穷人;权贵、百姓,所有的努力都还停留在让自己在安全感问题上的焦虑稍有纾解。
因此,由此观之,当呼吸的空气、喝下的水,以及萦绕舌尖的食物都无法让人放心的时候,《舌尖上的中国》所代表的价值追求和社会意义,与半个多世纪前发表的《雷锋日记》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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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唐映红,腾讯《大家》专栏作者,高校心理学教师,自由撰稿人,从事心理学科普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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