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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庵:死与无常才是真正的永恒

2014-05-14 止庵 大家

“死是恶,因为诸神是如此判断的,假如死是善,那么他们也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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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与无常才是真正的永恒》

文/ 止庵


古希腊的萨福诗作残片说:


“死是恶,因为诸神是如此判断的,假如死是善,那么他们也当死了。”


这里所表达的是人类对于生死问题的困惑与恐惧。萨福去今两千六百年,今人对此的感受实际上仍然同她一样。这似乎动摇了萨福的价值观;对我们来说,也是如此。


所有关于生死问题的追问都指向虚无与沉重——死是虚无,生是沉重。而生本来的意义,是要抗拒这两点的。


想到死亡,每每有一种幽深黑暗、不可企及的感觉。


死之为虚无,之为绝望,要在时间的向度上——准确地说,是在时间消失的向度上——才能真正体会。“永远”,这是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如今想来,未免讲得太轻易了。母亲去世了,我才体会到,“永远”是无底的深渊,有始无终。这个词实际上只有否定意义:当我们说“永远如何”,只是一种愿望;说“永远不能”,才是真的。直截了当地讲,除了死亡,什么也不能以此形容。


与“永远”相关的另一个词是“永别”。这似乎是实在的。然而“别”的一方——生者,本身也不能够“永远”。只有在两个死者之间,才真的是一种永远的关系。


我想起天主教或基督教的临终祷告仪式,对于将死之人的确是最后的也是最好的一种慰藉。


《新约·马太福音》云:“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如果生死之际只是一道门的话,那么不管宽窄,努力走过去就行了。假如真的存在另外一个时间,另外一个空间,那么这个时空里的一切遗憾——以及一切满足——都无所谓了。但是王尔德却在《无足轻重的女人》中通过一个人物之口说:

“除了鬼门关,人什么关都能闯得过去。”


当然更大的慰藉,是“窄门”那边的“天国”或“天堂”。有人死了,亲朋之间说得最多的话,大概就是“他往天国去了”。“往生”之说虽然出于隔教,但亦相去不远。当然未必没有以此敷衍、应景者,但我相信,在某些人真是一种祈福,一种寄托。


与此相类似的是人们常说的“地下有知”、“含笑九泉”、“已归道山”和“告慰于××在天之灵”。这里,死者尽管未必被安排去到一个美丽的、幸福的处所,但总归承认他的存在,而且有其居留之地。“含笑”、“告慰”云云,还体现了生者心目中的死者对于人世的一种牵挂。


相比之下,转世之说可能更其落到实处,因为至少是将属于死者的一部分以生命的形式留在了人间。这是一种更大范围或更大意义上的慰藉:这个生命进程中的遗憾,可以在下一个生命进程去弥补,而生命能够跨越而不止步于每一个进程。我们甚至可以将这一跨越视为一种升华。无论置身其中,还是置身其外,所看到的都将是大的圆满。


云格尔在《死论》中引用了A.冯·克罗顿的话:

“人之所以消亡,乃是因为他不能将开端与终结合而为一。”


对此云格尔说:


“人活在开端与终结之间。但他不在开端(它总是已经在他身后);也不在终结(此时他已不再存在)。”


转世,实际上就是“将开端与终结合而为一”,有如一年四季之周而复始。如果人生不是一次活完,而是有往世可追,有来世可待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据此建立一种既不必过分消极,又无须过分积极的人生观。


不管怎样,转世说之于自己是一回事——我想起从前电影里英雄或强盗受死时常说的“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而我第一次听见这话时,一下还不明白由打哪儿算起——之于别人即死者则是另一回事。因为新的开端即使存在,它也已经属于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了。而且人虽转世,他的“知”却消亡了,无法逾越“终结-开端”而得以延续。“我”只属于具体某一生命进程。与死者相关的生者乃是以“死者之知”作为死者仍然存在的征象的,丧失这一征象,他的情感也就无以投注。所以“转世”很难在更为具体和更为实在之处真正给予生者以帮助。


戴维·里夫在《死海搏击:母亲桑塔格最后的岁月》中写道:


“以色列杰出诗人阿巴·科夫纳一九八七年躺在斯隆·凯特林纪念癌症中心奄奄一息,写下以下诗行的时候,表达的当然并非仅仅是诗人的感受:‘很快/很快我们就会知道/没有我们星球照转/我们是否接受得了。’”


我联想起吕碧城的绝命诗:


“护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绩忍重埋。匆匆说法谈经后,我到人间只此回。”


这里最让我悲哀的是,两位将死的人不约而同地为自己安排了一个超越人间之外的驻足之地——好比是《圣经》所说“窄门”之后的处所——而忽略了“我”实际上行将不复存在。但对于将死的人来说,这一事实未免太残酷了。


罗兰·巴特的《哀痛日记》写于他的母亲去世之后。其中有一则说:


“现在,确认之意识,有时意外地像一种正在破裂的气泡冲撞着我:她不在了,她不在了,她永远地和完全地不在了。这种情况是模糊的,无形容词的,即令人眩晕的,因为它是无意韵的(即无可能的解释而言的)。”


另一则说:


“下雪了,巴黎下了许多雪;这很怪。我自言自语,于是我又痛苦难忍:她永远不会再待在这儿看雪了,永远不会再让我给她讲下雪了。”


我的母亲去世后,其他想法渐渐褪去,经常出现的却是与巴特近乎一样的念头。好像我也需要这样一种“确认”——只是陈述“她不在了”这一事实,甚至不带什么感慨。


母亲去世后,我去日本旅游。遇到称心的小物,马上想到没法再买了送给她;看见人家门前窗外漂亮的装饰,以及各处好的景致,也想到不能再告诉她了。在白川乡,我站在跨越庄川的索桥上,望着脚下湍急的流水,忽然想起都江堰来,记得母亲不止一次说起那里留给她的印象,然而眼前这处风景她却永远见不到了——实际上是这处风景永远见不到她了。彼此在两个遥不可及的时间点上。古人说“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见我”,讲的其实是这回事罢。


生是存在;死是不存在,而且连曾经的存在都不复存在。此犹不同于树之枯槁,花之萎谢,建筑之为废墟,而是没有了,无影无踪。


死亡,归根结底,就是一个人从世界上消失,而世界依然存在。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无常:佛教语,谓世间一切事物不能久住,都处于生灭变异之中,而又作人死的婉词。这是让我感动的一个词,深意很重,自有深切体验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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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止庵,本名王进文,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传记和随笔作家。著有《周作人传》、《樗下读庄》、《老子演义》、《神奇的现实》等二十余种著作。编订整理《周作人自编集》、《周作人译文全集》、《张爱玲全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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