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呈:不要成为绝望的中年人
就像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小孩一样,中年人也各式各样。有很多中年人不见得比年轻人老。但多数的中年人是疲惫的。因为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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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成为绝望的中年人》
文/陈思呈
【唐尼的虚无】
一连看了两部跟中年状态有关的电影,一部出自美国导演贾木许,一部出自土耳其导演努里·比格·锡兰。
贾木许的电影中,凭空知道自己有个私生子的中年男人唐尼,逐一回访当年的老情人,看着那些和他一样已经变老,但又还没有老得可以不再掩饰的女人,各种不同的际遇把她们在各自轨道中夯实,曾经亲密的他在她们的生活里出现,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局外人。
但这些不重要了,他并不是为了寻回一点过去的温情。虽然貌似去寻找那个私生子的母亲,但是这一场历程,不如说,是去确认一个问题:中年人,就是成为彼此生活的局外人。
与老情人固然如此,但是与身边各种各样来来去去的人也同样如此。有朋友说,多数人的关系就像水漫过溪石。我想她说的应该是中年人的状态,中年人就像已经坚结的石头,难以企望流水的冲刷改变它的形状。而青年时,则像化学元素表中最活泼的钾钙钠镁铝,与世界的能量交换如此频繁,随时遇到的一个人都可以让你掉头拐弯,走上计划外的线路。
所以局外人的状态,不止是对谁、是对整个世界。就像影片的结局,这部叫《破碎之花》的电影最妙之处是结局:唐尼遇到了最可能像他儿子的那个人,一个正在做公路旅游的少年,他给这个少年以当时他正需要的三明治和薯条,他们在街角某两个废弃的箱子里坐下来聊天,他们聊得很开心,但唐尼突兀地说:“我知道你认为我像你父亲。”少年对这过于直接而显得既神经质又攻击性的话感到恐惧,马上落荒而逃,唐尼不断地喊着“wait、wait、wait”,少年则不断地拔足狂奔,最后不知所终。
唐尼的生活同样不知所终。他站在街角上,四面八方的街景慢慢流转,他一脸茫然,不知身置何处。这结局像一个省略号,它说的是无处措手的绝望:前不见生,后不见死,所拥有的东西都似是而非。中年人的绝望就是这种似是而非。而晚年,因为看到了死亡,所有反而变得清晰。
【马姆的倦怠】
在我看的第二部电影中,中年人的状态更像灰烬。这部土耳其电影叫《远方》,摄影师马姆生活在伊斯坦布尔,他接待了乡下来的表弟尤素夫。尤素夫很想在这个城市立足,举目无亲中他需要这位表哥的帮助,但是这位表哥拒绝了他很多求助,包括做他的担保人。
听起来很冷漠,事实不外是:马姆已经看到尽头一无所有,像海子的诗句所言——“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伟大的预言!)。对于尤素夫来说,伊斯坦布尔就是远方,而马姆则在影片最初的闲聊中就说道:所有的地方最后看起来都一样。他说的,也确实没有错。
我有朋友刚去过土耳其,她说现实中的土耳其人非常热情,随时随地有人请喝茶,总是有人找她们聊天,路人的快乐笑容一点就着。他们有地中海人的性情,与西班牙人很相似,但她无法想象,这么热情奔放的土耳其人,在电影中却那么内敛冷静。
像锡兰的很多电影一样,这部片子同样有很强的疏离感,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大闷片。但是大闷片确实很适合呈现生活真相,有人说,这是奢侈的力量:让电影成了生活的流水账。
对,要表现一个寂廖的中年状态,这样的流水账很恰当。电影中,马姆已经离婚,无子,上有病母,摄影事业无甚起色,一切倦怠至极。沙龙上,他的朋友对他说:“你记得我们曾经爬到雷科诗山的山顶,就为了能得到白山谷一个更佳的摄影角度吗?你常说,你该像塔克夫斯基那样拍电影……”马姆讪笑着打断他的朋友:“摄影已经完蛋了,伙计。”他的朋友激动地说:“不,它没有,群山也没有。也许是你已经完蛋了。在死亡来临之前,你已经宣布了自己的死讯。你没有权利埋葬自己的理想……”
马姆让尤素夫暂时充当他的助手,他们开车拍摄。路过一个地方时,马姆停下来了,他看着溢光流彩的光线,脸上有一种懂行者才有的享受:“这是个多完美的摄影地点啊。”他微笑地看着,若有所思:“最好是从顶上拍下去,羊在前面,湖在后面……”坐在副驾使位上的尤素夫敬业问:“我现在该把相机设定好吗?”突然间,马姆又是兴致阑珊,他摇摇头说“算了”,发动油门,走了。
我与朋友交流过马姆这入骨的倦怠。马姆从世俗的层面讲并不算是一个失败者,何以会如此绝望。绝望是如何开始的,我想,是开始于自我嘲笑。年轻时,我是个傻逼。这句话从没被说出,一直在心里。我猜这名角色与他的导演锡兰有着一致的星座:水瓶座,水瓶男也许是世间最有疏离感的生物,甚或马姆便是导演自况。朋友说,他在世俗的层面上确实谈不上失败,但有这么一类人,理想尺寸太大,而现实太小,它们的不合帖注定让他们成为失败者。
这两部电影中,唐尼和马姆,一张法国人的脸和一张土耳其人的脸,有着惊人相似的表情。这两张脸,是我们很多人的内心。
绝望的表情比绝望本身更令人绝望。
【C的惶恐】
就像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小孩一样,中年人也各式各样。有很多中年人不见得比年轻人老。但多数的中年人是疲惫的。
因为输不起。
一来上有老下有小不容得闪失;二来这个年纪的失败会格外尴尬,有一些事情发生在青春,有壮烈的美感,发生在中年,则只是寒碜和难堪。
朋友C据说最近在单位的斗争中彻底败下,眼见呆下去也无逆袭希望,年轻时脚一跺也许就辞了职,现在想想身份证上的数字,就把咬碎的牙齿吞了下去。
他说,全世界都是八零后,身为七零六零交接点者,要是还想站到世界的前排去,便觉得为老不尊。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认为,中年人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功成名就,二是默默隐退。中年人的扑腾在别人看来是不是有点像秋后的蚂蚱?
于是,那个永恒的中年人,杜甫,成为他的心头好。杜甫在成都时的生活,虽然家穷,妻老,子稚,身病,快愁死袅,但是他借以某种圆融的哲学取得平衡。他的状态,在很多挫败的中年人看来,也许是最具备操作性的借鉴。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来自去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命运虽然惊险,但此刻有老妻画纸,有稚子敲钩,如果微躯不再外求,停留于这草堂内,也就足够平安了。显然,杜甫对生活的创作力,要高于马姆。他起码用平凡生活的水滴石穿成全自己。对生活的创作热情可以是:把最无趣的事物逐一归位,让它们在无趣的序列中呈现有趣的秩序之美。
但是我知道,C和我一样,只是在老杜的诗句中骗骗自己,事实是,我们都在自绝于世界,做了一个隔岸观火的中年人,因为害怕卑微而主动选择卑微,因为害怕失败而主动选择失败。在本质上,与马姆并无不同。
关于作者:
陈思呈,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媒体人,著有评论集《神仙太寂寞,妖怪很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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