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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孙:鼻尖上的北京

2014-07-08 乔治孙 大家

这股京城之味,或者说中国城市的普遍之味,以其若隐若现,似臭非臭的味道,每每提醒着我大国国民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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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尖上的北京


—— 气味里的历史与文化


文/乔治孙



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味道”,但这味道常易串味,平增误会。当年,台湾那个南怀瑾隐居于山,久了回到城市里转转,鼻子就不适宜,说是“人味儿”太重,给熏着了。至于这味儿到底是什么味儿,多年来我不甚了然。


有人说,北京贵为帝都,自是弥漫着一派古朴之气。何谓古朴?抓耳挠腮,不得其解。转念一想,若我们不仅仅把“气”理解为气势、气象,也将它做“气味”之解,或许,能在鼻尖体会到北京这座城市某种独特的“古朴味道”。


绝不是故弄玄虚,登上首都的地铁,你就明白一切了。


六月某日的国贸地铁站,正值下班高峰,涌动的人群挤在狭窄的换乘通道里,给生生拧成了一股粗大的人肉麻绳。身处这麻绳其中,左拥右挤,四周的味道不断聚拢、灌进鼻尖:汗味、腋窝的狐臭、体臭、口腔飘散出的蒜味……百般味道混搭在一起,化学反应似的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奇臭,弥漫于密封潮闷的地铁空间,熏陶得人几乎不敢呼吸。


若在冬天,味道就更为浓烈。神色匆匆的人们刚从北方的朔风里钻进暖烘烘的地铁车厢,赶紧解开外套,长舒一口气。哪知此举竟成了“公害”,尤其是那些不知几天没洗澡的男士,一股胡辣子面夹杂着臭袜子的味道随着外套拉链的解放而四散开来。一个人这么做还不甚打紧,若是满车厢的人纷纷解扣脱衣,事态就比较严峻了。开始你或许会以手掩鼻抱怨几句,但时间一长,也便作罢。久入鲍鱼之肆而不知其臭,那是因为你自己已被熏成了一条活鲍鱼。


鼻尖上的北京不仅存在于地铁,你也能在地面上感受这座城市的“不凡气象”。托北方气候的福,宽大的街道经常处在大风的吹拂扫荡下,异味反不明显。在PM数值不爆表的日子里,空气竟然仿似带几缕清新。不过,当走到狭窄人多的地段,鼻尖上的那座北京城便又复活了。胡同、小道、密密匝匝的居民区、人群接踵的商场、写字楼、小饭馆,多多少少都带几分独特的北京味道。赶上下雨天,排水沟里各种颜色的脏水倒灌出来,馨香满街。


北京的味道,多姿多彩,每天都不重样,每天似乎又差不多。它的诡异让我想起德国小说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名篇《香水》,其中有一段描写城市的气味:“我们要讲的这个时代,城里到处都弥漫着咱们当代人无法想象的臭味。道儿上市堆肥臭;后院是尿骚臭;楼梯间是烂木头味儿、老鼠屎味儿;厨房是烂菜帮子味儿;屋子里憋着一股子陈年老灰味儿……河边儿臭,教堂臭,桥根儿臭,皇宫也臭。乡下人和教士一样臭,学徒和师傅的婆娘臭成一个样;贵族从头臭到脚;皇帝也臭,臭得像野畜生,皇后臭得像头老山羊,无冬无夏。十八世纪,还控制不了诸多细菌的祸害,人类拿它们没法子,凡是活物,别管老还是小,没有不臭的。


《香水》写了一个由香气引发的犯罪故事,但比故事更有趣的,是小说的背景——前现代社会的巴黎。聚斯金德用气味给这座城市的历史绘制地图,这幅地图的醒目图标却明白无误是个“臭”字。这种令人联想到排泄物的味道,长期萦绕于城市的寻常巷陌。不光是巴黎,在18、19世纪欧洲大城市,除了表面繁华锦簇、光鲜亮丽的建筑物,城里人生活的一个残酷事实是,他们必须每天忍受鼻尖上扰人的“城市气味”,并渐渐与这可恶的味道最终融为一体。与今天的北京相比,北京毫无疑问是座香得出奇的城市。


19世纪,恶臭冲天的欧洲城市普遍感受到了瘟疫和传染病的阴影。在19世纪40年代,英国伦敦的市民发现了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泰晤士河水散发出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臭味幽灵般弥散于伦敦城。1858年夏天,随着气温的升高,这种臭味越来越刺鼻。当时,有一幅漫画将泰晤士河画成一位全身是垃圾、被苍蝇蚊虫环绕的河神,人们纷纷掩着鼻子,四散逃开。从这幅漫画的内容,足见伦敦人民真给熏得够呛。


(漫画:反映了臭气熏天的泰晤士河)


给“现代文明”的气味熏了数百年之后,欧洲人终于不干了。城市的恶心气味彻底撕掉了城里人的尊严和体面。从伦敦、巴黎,到柏林、维也纳,人们开始使劲往身上洒香水,以便近距离接触他人时不至于令对方掩鼻而走。政府也重新改建了城市下水道系统。例如伦敦,1859到1865年之间建设的整个污水排泄系统的长度达到720公里,一直沿用至今。颁布的法令也明确规定,不准居民肆意往街道上倾倒脏水污物。总之,折腾好大一阵子,欧洲的文明人终于让自己和周围人身上不再发臭。


于是,带着鼻尖上的优越感,欧洲殖民者千里迢迢来到了清帝国的皇城。脚刚一踏上这片土地,马上就用手捂住鼻子。“到处都是坑坑洼洼,黄土和灰尘没到脚面。风卷尘土打得睁不开眼。行人还不得不忍受吵闹声、叫喊声、令人窒息的灰尘和部分中国人身上发出的刺鼻臭味。”德国的传记作家林登贝格这样抱怨道。在来华之前,金碧辉煌的皇宫、高耸入云的寺院、华丽宽敞的街道构成了他对北京的想象。但1900年的北京城,却用现实告诉一个外来者:丢弃你不切实际的幻想,用鼻尖一寸寸适应这座城市吧。当时,李希霍芬在《中国日记》说得更为直接:“生活在这里(北京),嗅觉、视觉和听觉都很难受。这里的人不懂得体面。”


体面”二字,算戳到了痛处。欧洲人过去不懂体面,臭得一塌糊涂。等这股子臭味消除了,体面起来的他们又开始嫌弃“未开化”的中国人臭烘烘。这倒不打紧,我们其实对此早有自知之明。蔡元培先生曾说过,“华人素以不洁闻于世界:体不常浴,衣不时干,咯痰于地,拭涕以袖,道路不加洒扫,厕所任其熏蒸,饮用之水不经渗漉,传染之病不知隔离。”这段描写若不用光用眼去看,也用鼻嗅,依然离不开一股子臭味。


因此,革命志士这才要推翻不洁、恶臭的封建王朝,建立一个干净、清新的新社会。不信,你可以翻翻文献,1911年后,中国政府着手的一项重要任务是,教导民众勤洗澡,剪指甲,洗脸换衣服,要务是不要总把自己搞得臭臭的,也别把周围的环境搞得过于不堪。可惜,此举多年来成效不甚明显。直到1934年,蒋介石还在苦口婆心教导他的国民“如果我们想有一个根植于礼义廉耻的新生活,我们就必须从不随地吐痰开始”。民国城市的卫生环境,据此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与今天有得一比。可见有些味道,有些习惯,怕是永远无法革除。


话说回来,这臭与不臭,难道真的是一根鉴别野蛮与现代的文明棍吗?我倒觉得,其中DNA的因素或许更大。印欧语系的高加索人种,体毛茂密,代谢旺盛,身体本就容易发臭;棕色的印度达罗毗荼人,久居于热带却毛未褪尽,也属于易臭类别。故而,香水和熏香最早在欧洲和印度甚为发达。所谓的体面,根本上是为了改善体味,其实欲盖弥彰。至于什么公共卫生、城市环境,那都是由此衍生出的后话。


若比赛谁最长时间不洗澡身体不会发臭,那么代谢较慢、体毛稀疏的中国人无疑是天然的赢家。然而,拥有卫生上如此良好的“人种优势”,却在公共场所有着令人皱眉的味道,这怕是只能阐释为一种特色文化了。穿着一周没洗的袜子衣服,来不及刷牙洗脸就出门,这是地铁公交上常能碰到的情况。街上毫不加处理的汽车尾气,肆意倾倒的垃圾污水,以及无处不在的卖臭豆腐的小贩,大家共同绘制着今天的城市气味图。


这股蕴含着中国国情的特殊味道就好似地沟油、毒空气、三聚氰胺、塑化剂,久了不接触接触,身体会感不自在,就跟吸毒者毒瘾犯了一个德行。我有位朋友在国外呆了好一段时间回来,亟不可待、指名道姓要去吃N手的地沟油火锅。我很不解。当我陪他真的吃上那口国产地沟油火锅时,他眼噙泪水激动地说:就是这个味啊……


当然,嗅觉味觉并不时时通感,但这股京城之味,或者说中国城市的普遍之味,以其若隐若现,似臭非臭的味道,每每提醒着我大国国民的身份。有时,我甚至把这股味道视为普鲁斯特笔下的“马德琳饼干泡茶”,当成了联通个人回忆与乡愁的一道捷径。


辛晓琪在《味道》里唱到:“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当我在国外旅行,想家了就会在随身听里调出这首歌听听。其实,我哪是在听歌,我是借由此歌脑补那盘踞于鼻尖上的京城,或者说在怀念这个故国的味道。


(雾霾天气下的背景,戴口罩的游客在天安门广场游览拍照。CFP供图)


关于作者


孙骁骥,毕业于英国谢菲尔德大学新闻系。政治经济史研究者,专栏作家。著有《致穷:1720年南海金融泡沫》、《英国议会往事》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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