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建强:日本美少女文化的终结
有日本学者所说,制造业完了,我们还有AKB48。但AKB48完了,日本还有什么?
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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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美少女文化的终结》
文/姜建强
【《egg》杂志的停刊与AKB48的血案】
今年5月,日本发生了两件在亚文化史上具有象征性的事件。
一件是在日本非常有人气的辣妹文化的始祖杂志《egg》宣布停刊。这本在1995年创刊的杂志,以普通作者为模特,刊登涉谷和原宿街头女孩打扮的写真,成功打入少男少女读者群,最高峰时期的销量达到50万册。但近年已惨跌至5万册。
一件是今年5月在岩手县举行的AKB48握手会上突发血案。一名24岁无业男子持50厘米长的锯刀伤人,斩伤19岁的川荣李奈与18岁的入山杏奈。遭到逮捕的这位男子供述只要是AKB48成员,杀谁都行。
这两件事在日本社会引发震荡。它的象征意义在于:辣妹杂志的停刊表明重口味少女文化的终结。晒黑皮肤,染金头发,涂白嘴唇,烟熏眼妆,再配露脐装与泡泡袜,以安室奈美惠、滨崎步为领军人物的辣妹文化,还是敌不过时代的变迁和大众口味的变化。人们的视线还是转向了清纯与清净的淡口味少女文化。
在加上日本也正好时兴性格温顺的“草食男”,加以对应的当然是“草食女”而不是“肉食女”才是。而握手会上的血案,则表明AKB48商业模式走向了尽头。与偶像的无限接近,与偶像的面对面交流变得可能的另端,就是粉丝男们再也不满足于所谓的“接近性”与“偶然性”这个虚拟的恋爱模式,他们要向前一步,要把偶像作为自己的私有物加以收藏。这也就生出了为什么要杀曾经的偶像这个问题。
有指凶手的行凶动机是因为受害者川荣李奈在节目中曾表示自己只心仪16—23岁的男人,而这位凶手偏偏是24岁。共同幻想论发生了错位,原本对禁忌的敬重逆转成对禁忌的逾越。血案也就发生了。而当这个粉丝男举起锯刀的时候,也就同时宣告平成otaku(御宅族)的精神死亡和原本作为禁忌的美少女肉体的死亡。
这里只剩下一个问题:是日本的美少女文化回流至山口百惠的清纯时代?还是堕落成只剩下H(日本人常将交媾隐喻成H)的玩物?
【未成熟与成熟】
日本著名社会评论家大冢英志说过,在过去的日本人心中,驻扎着一位稻作农耕民。现在的日本人心中,驻扎着另一鲜活的“生物”。这个“生物”就是今天意义上的美少女。就像欧洲少女的概念是18世纪的产物一样,日本民俗学意义的少女则是在明治时期诞生的。
日本的少女,发端于明治时代的女子学校。1871年(明治四年)诞生了日本第一家官立女子学校(后改为官立东京女子学校)。之后随着制度的变迁,女子学校数量逐年增多。女子学校培养目标明确,就是要将她们养育成今后的贤妻良母。1899年明治政府的文部省发布“高中女学校令”,正式认定女子学校为正式学校。女子学校以国语、数学为主课,兼学裁缝、家政等,茶道、花道等传统艺能也多有涉及,毕业后婚嫁于男家。
由于最终的指向是贤妻良母,所以纯洁与规范的教育是当时少女养成的必修课。将来为献身丈夫和生育孩子,到与异性结婚为止,都必须保有贞操。与复数的男性交往,与复数的男性生育等都是规范所不许可的,所以当时的少女养成一个基本规范就是“清正美”,这也是在1913年成立的宝冢歌剧团一贯的宗旨。也就是说纯血规范,即处女性是对当时少女的一个基本要求。
这个时期的少女,年龄大都在12—17岁。从生理上说迎来了初潮,拥有了性的使用成为可能的身体。尽管拥有了这个可能性,但其使用被压抑的事态,现在想来这一不可理喻的事情就发生在前近代。
评论家大冢英志就持这样的观点。他在《少女民俗学》(光文社,1989)中说,迎来初潮,将性的使用变得可能的女性身体,到嫁给唯一的丈夫使用为止,如何使其无伤?近代社会所干的一件事就是将她们围困与封闭。于是有了“异物”的存在。也就是说少女在迎来初潮的同时,“女”这个特征被保留了起来。这是一个矛盾的存在。但在一般的民族社会中,存有这样的共识:当13—16岁的身体作为大人被共同体认知后,性的交涉应该由其本人来判断,其中的一个结果当然就是结婚。所以大冢英志得出结论说:结婚才是女性肉体的使用期这件事本身,只不过是近代社会的一个畸形而已。
总之,尽管身体自在性的使用变得可能,但还是被禁止使用。这就是日本近代少女的定义。10多岁的时候向她们灌输纯洁与禁忌思想,将来成贤妻良母,这对国民国家的形成有用。这是当时明治政府和在那个状况下的文化所框架的少女。因此从民俗学视角定义日本美少女,至少包含了以下三个含义:
(1)少女是近代社会的产物,近代以前不存在少女的概念。
(2)有两项对立的存在:未成熟的幼女和成熟的女性。
(3)女子学校的诞生催生了少女。
也就是说在第二次性特征出现之前的幼女,与有了第二次性特征,身体的使用变得可能这个中间位置,就是少女的诞生。
【从少女到前卫女】
杂志《LaLa》在1985年连载吉田秋生的漫画《樱园》,讲述的是守着底线的少女们如何上高中的故事。少女们天真、清纯,满布樱花的画面很唯美,真可谓是一部感怀光阴荏苒的漫画作品。但是1990年电影化的《樱园》中登场的高中女生,其青春的骚动在规范的强力压抑下的一面顿然消失了,人们能看到的是少女们对性有了某种能动性。这具有极大的象征意义,它表明从近代以来持续百年的少女形象,发生了功能性的错位。少女原本主体性的丧失其结果就是コギヤル(小女孩)登场的前兆。英语中指向年幼女性为“girl”,日本语发音为“ガール”;美国英语中的俗语“gal”,日本语发音为“ギヤル”。前者的“girl”是泛指年幼的女孩,无关文化意义;后者的“gal”则含有文化意义,即前卫、时髦、诱惑等。
日本少女漫画除了战前的《少女クラブ》杂志之外,战后还刊行了光文社的《少女》,集英社的《少女书本》和《发带》,讲谈社的《好友》等漫画杂志。与以贤妻良母为主题的明治大正时期的少女杂志相比较,战后的少女漫画则是在男女同权,自由平等方面来构筑学校生活与恋爱的主题。女孩子们通过阅读漫画作品养成少女意识。这个意识这就是到1990年代前为止的一直贯通的“生涯只爱一个男人”。毫无疑问这是战前“纯洁与规范”延长线上的意识形态,恋爱—性爱—结婚组合成三位一体的人生路向。这个意识的形成,与少女漫画坚持纯洁与规范路线有着很大的关联。可以这样说,漫画中即便有性行为的描写,也是沿着纯洁与规范的思路,是因为纯爱而达到性的顶点。漫画中也有强奸等性暴力的描写,但这也恰恰是对“生涯只爱一个男人”的逆反。总之,对当时的日本少女们来说,性行为的门槛还依然很高。
如在1980年代中期刊发的有影响力的纺木宅的漫画《高性能汽车》,里面就以性行为描写为主。这个漫画于1985—1987年在集英社的《别册マーガレット》上连载。得到了婴孩出生高峰期的少女们的欢迎与支持。故事情节为:14岁的女子初中生和希,与母亲一起生活。有一天她开始与“刹那生存”的16岁少年暴走族春山交往,不久自己也加入了暴走族的行列。春山多次想亲吻和希,并想发生性行为,但都被和希断然拒绝。这个故事想说得是:即便是自己喜欢的对象,对一名少女来说,性也不是一下就能跨越的简单之事。这种性的使用已经可能,但是靠自己的纯洁意识强行压制使用,这就是少女期。少女们读着这样的漫画,知道了这样一个程序:与唯一的男人恋爱,经过性爱,然后结婚。这里很显然,是简单的逸脱不被许可这条规范,发挥着机能作用。
但是到了1990年代的前后,少女漫画表现性行为的门槛变得低了。照漫画评论家藤本由香里的分析,这个时期少女漫画中登场的少女们,开始意识到如果有了恋人,那么顺着恋爱的程序,即便发生性行为也是可以的。
【《高中教师》破了少女的禁忌】
这方面的典型就是由漫画改变的电视剧《高中教师》的登场所带来的冲击。
1993年1月日本TBS电视台播出连续剧,最终创下33%的高收视率。由野岛伸司担任编剧的这部作品的物语,讲述的是个“被禁忌的爱”:教师与学生的爱——高中生物教师羽村隆夫和他的学生二宫茧发生恋情。另外,剧情还涉及父亲与女儿茧的乱伦,男性教师向女学生施展性暴力,女子学生间的同性恋,等等。残忍、凄美、压抑是这部电视剧的基调。
播出后反响强烈。其中最大的反响就是电视剧破了禁忌,并不是破了师生恋的禁忌,而是破了少女性的交友、性的身体这个禁忌。本来性的交友,性的身体已经可能,但是受到规范意识化的压抑,在没有得到唯一的爱之前不能使用,这是少女的形象,也是社会的风潮。尽管可能是表面的,不完全的。但日本人就认为这个表面的,不完全的才是少女的典型,才是从近代以来持续百年的少女形象。但是《高中教师》将这个典型与形象给毁掉了。少女这个表面的,不完全的幻想也随之破灭。未熟与清纯的同时,身体的使用也变得可能。
可以这样说,日本少女的双重定义就是从《高中教师》开始的。当剧中教师羽村隆夫说出这样话语的时候,也就出现了这样一幅构图:清纯的少女与向她们煽情的卑猥的成人男性。
“你还记得吗?就从那时候开始,我们渐渐能在对方的心灵,看到自己。那个假设被人看见就会破碎,仿佛脆弱得随时会消失的你,就在我的体内。”
“应该怎样称呼我们之间的关系呢?称为恋情,你一定会生气。可是,若称之为爱,我们又显得太不成熟了。”
《高中教师》之所以被注目,一个最大的看点就是少女不仅是具有了性身体的少女,而且还将性的眼神射向了成人男性的少女。这正如日本大学艺术学部的教授上滝彻也所说,《高中教师》是个变态的作品。这里的变态就是指美意识和情念过剩的人感受到了社会禁忌的解放。
【宫崎骏幻想中的美少女】
1979年12月,现代美少女的领军人物宫崎骏导演的动画片《鲁邦三世:卡里奥斯特罗城》上映。随之,一个全新的美少女形象在日本诞生。这一美少女形象的诞生,是从鲁邦为什么要拯救克拉丽斯开始的。
在动画中,本来属于天下大盗的鲁邦,为什么担当了王子的角色。原来,住在“城”另端的恶王,无端地纠缠公主要与其结婚。为了拯救将被糟蹋的公主,鲁邦拼上了性命。这位公主就是克拉丽斯。彻底击败恶王的鲁邦,以救出公主作为圆满的大结局,这就是卡里奥斯特罗城的物语。
这里的问题是,大盗鲁邦为什么突然成了王子,并用自己的性命去搏斗?他的动机是什么?总是瞄准银行的金库,瞄准高价财宝和新兵器的设计图的鲁邦,为公主而战的理由是什么?
即便是看完动画,其理由也是无从知晓,疑问照旧是疑问。如果鲁邦原本就是一个真正王子的话,这样的疑问就不会产生。这里就生出了动画作品有趣的一面。宫崎骏最初设定了不属于王子角色的鲁邦这个人物,从而强调了自己浪漫主义的一面。所以从动画的观赏者来看,鲁邦作为王子的依据是不存在的。正是因为依据是空洞的,所以必须填补。鲁邦特地用生命的代价必死地救出克拉丽斯,就是为了创生依据。表面看动画并没有这方面的描写,但仅从外表来看的话,很难深入到鲁邦的内面。除了爱恋式的情感,其他的就难以说明鲁邦行动的依据究竟何在。这里,大盗鲁邦不得已进入了假象的恋爱中去,变身成了王子。
这里有一个问题。公主如果是一位单纯的公主,就具有被王子爱上的可能,同时也具有爱上王子的可能。所谓王子和公主的物语,就是这个世界最为激动人心的物语,这就生不出任何的疑问。但问题在于,本来就不属于在王子世界里混迹的鲁邦,爱上公主的依据和被爱上的依据都是不存在的。而如果是假象恋爱的话,爱的依据是可以编造的,但是被爱的依据是难以编造的。这样来看的话,大盗鲁邦再是怎样的努力,再是怎样的拼上性命,也是难以奏效的。这个欠缺,或者说这个问题要如何解决才可行呢?
一般而言,解决的途径只有一条。不具有被爱依据的男人,想要获得公主的爱情,只有想方设法从公主那里得到爱。也就是说,缺乏被爱依据的王子,如果要想成为真正的王子,只有从公主那里得到认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鲁邦不得不持这样的立场。
这个时候,这个男人的命运全悉都握在“她”的手中,自己作为男人的价值都要取决于“她”。这里,“她”的存在出现了。
无疑,克拉丽斯就是这样的人物。在恋爱物语中,给毫无依据的他赋予依据的存在,这就是宫崎骏生出的美少女形象。这样的美少女对男人而言就是绝对的存在,这样的美少女决定着作为男人的价值。卡里奥斯特罗城被认为是美少女动画,也是出于这一点。
【为什么最后鲁邦放弃了拥抱?】
但是这个动画的最后结局很有意思。被公主喜欢上,得到了作为王子存在依据的鲁邦,在最后时刻应该唱高潮戏了。但是令人吃惊的是鲁邦却拒绝了来自克拉丽斯的爱。
动画在最后时刻,由于鲁邦的拼命救助,事件终于得到解决,鲁邦转身要回去了。突然克拉丽斯扑进鲁邦的胸怀,恳求道:带我一起去吧。激动人心的瞬间终于来了,成为真正王子的瞬间终于来了。表情严肃的鲁邦,也想拥抱美丽可爱的克拉丽斯。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犹豫了,他动摇了。如果伸手拥抱的话,“王子与公主”的物语也就完成,接下去就是幸福的大团圆了。但是鲁邦在最后时刻还是放弃了能够成为王子的机会。他非常智慧地对克拉丽斯讲:“不要说傻乎乎的话。还想回到黑暗中去?好不容易来到了阳光下,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像我一样的没有出息是不行的。”
鲁邦还是认定自己作为王子是欠缺依据的。整天在黑道上混迹的自己即便成了王子,也是不能为克拉丽斯服务的。这样的话,如果拥抱了克拉丽斯,亲吻了克拉丽斯,就是用自己的私欲私利损伤了她,侵犯了她。所以鲁邦必须抽身退出。
鲁邦十分明白,他这样做导致了一个结果:由于自己自觉自愿的退出,克拉丽斯还是克拉丽斯。不向她伸手,她就不会逊色,她就继续保持神秘的女神形象,行进在美少女的行列中。而如果鲁邦向她动手了,就把克拉丽斯从公主的高位上给拉了下来。她就成了一位普通的女人,失去了任何的神秘感。这样的话,也就失去了给予自己依据的美少女的绝对存在。
这里的逻辑关联在于:需要她,也想伸手于她,但正因为这样不能向她伸手——这个奇妙的归结从这里生出。对女体有欲望,却又陷于自绳自缚。欲望于女性中,又自觉于自己没有依据,身体的驱动也变得不可能。其结果就是女性被偶像化,并强于自己支配于自己。这里显现的形象才是美少女的形象。
这里,“圣母主体”论光环开始显现。男人为了寻求被爱的依据,不得不仰望眼前这位自己喜爱的美少女。你是不是爱她?你凭什么理由爱她?这个依据掌握在美少女的手中。这就应了多少年前歌德的一句话:永恒的女性引导男人上进。
当然,这是歌德往积极意义上评说圣母主体论的,实际上很多时候永恒的女性总是引导男人堕落。但这里的问题在于不管是上进还是堕落,牵引男人的总是女人这点没有变。圣母主体论的根基没有发生动摇这点没有变。美少女文化的成立,从哲学意义上说它是完成了从个别到一般的演绎过程。宫崎骏只是将这个演绎过程通过作品再过程一下而已。鲁邦不能拥抱克拉丽斯。在松手的瞬间,卡里奥斯特罗城的真正的意思才显露出来:美少女就是这样生成的。这里宫崎骏描画的美少女克拉丽斯,为少女们的洛莉塔提供了强力的归依。日本成人市场的写真集《Little Pretenders》在同年出版,绝不是偶然的。
【永远的美少女】
明治学院大学教授四方田犬在《卡瓦伊论》(筑摩书房,2006)一书中评说武内直子的连载漫画《美少女战士》,有一段非常精彩。
1991年年末,漫画家武内直子在讲谈社发行的漫画杂志《伙伴》上连载漫画《美少女战士》(セーラームーン),反响巨大。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主人公月野兔是一位初二学生。有一天,她拯救了一只神秘的黑猫露娜,从此改变了她的命运。露娜把月棱镜给了月野兔,令她变成穿着水手服饰的月亮化身,并具有超能力,开始了和妖魔的抗争。
在月野兔的身边,还有四位少女,她们分别是天才少女水野亚美化身为水星,火川神社巫女火野丽化身为火星,大力少女木野真琴化身为木星,曾经作为水手V活跃的爱野美奈子化身为水手金星,同时地球少年地场卫深深地暗恋着月野兔。在影院版的动画片中,五个少女为保护地场卫而与妖魔殊死搏斗,结果不敌对手而纷纷倒下。最后尽管月野兔还是战胜了妖魔,但也倒地昏迷。这时暗恋她的地场卫过来拼命地亲吻她,月野兔在热吻中苏醒,故事也在幸福的团圆中结束。
四方田犬写道:平庸的人摇身一变成为英雄,从日常化中诞生出非日常化,将世界从罪恶中拯救出来的同时,超人的系列作品也就宣告完成。可以说这是所有动画作品的常套,《美少女战士》也不例外。但问题在于,《美少女战士》的更深意义恐怕并不在于五少女变身后如何的活跃,而是在恶魔面前,她们华丽的变身如何的吸人眼球。
实际上,“战斗”与“美少女”是一对矛盾的结合体。美少女如何是战斗的?战斗如何又是美少女的?这种边缘不很分明内涵不很协调的“实在”,恰恰是日本otaku们精神荒原的战利品。不战而获,不劳而获,只要发挥共同幻想,欲望的述求就会还原为性与暴力。这里,美少女与战斗的配对,在otaku们的观念中就早已悄然滑入了性与暴力的隐喻深渊。然后再通过虚构的作品成为满足欲望和大量消费的对象。
这里,更为深层的问题意识是:美少女们与之搏斗的都是怎样的对手?在更多的场合,后者属于有着成熟的肉体和恶的化身的女性。她们通常很性感,有着青赤黄白的原色肌肤,有着巨大的乳房,有着与蛇、蜥蜴、蔓草等同等隐喻的关系。她们以半裸的身姿袭击地球,或者是袭击作为地球隐喻的地场卫。而与她们对决的美少女们,则身着清楚的水手服,难有性的气息。她们或许不是男孩们眼中的作为媚态的卡哇伊,而是自我构筑着相当自足的卡哇伊本质:知性,肉体,灵魂和爱情。四方田犬说这四大元素也是美少女的道德构成。
其实,《美少女战士》想说的是,成熟而性感的女人如同恶,或者说是恶的同义语。而真正能够救助这个世界的,与其说是性感的女人,还不如说是还处于性感的边缘上,踌躇和焦虑着成熟的少女们。主人公的名字月野兔的“月”字,按照四方田犬的理解就是让人们联想起思春期开始的初潮,表明她刚处在性差明确化的分界点上。
未成熟、不性感、孩儿气、傻乎乎、冒失鬼、腼腆、害羞,这些角色在日本漫画和动漫中,并不是可耻可笑的事情。反过来她们比成熟和性感女性更具有纯粹性和亲和力,因而也更吸引男主人公。在男主人公的眼里,她们才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在日本亚文化史上,《美少女战士》之所以占据相当重要的一席,其关键就在于它开启了两大文本意义:
第一,美少女仅仅从男人的视角出发来发现,来叙述已经变得不可能。女性自身开始有所动作。这就表明,日本1980年代有男人任意创生的“美少女”这个理想图像,不知不觉地被女性自身收回去了。由女性来表现美少女这还是第一次。
第二,作为永远的美少女具有正面的和永恒的价值。这在没有美少女文化传统的民族看来,可能是一种变态。或许从精神病理学的角度看,这是病,得治,但难治愈,所以有的人就疯了。但在日本,则是美学的元素和道德的力量。这就是奇异之处。
【山口百惠:大人的雏形化】
哲学家森冈正博在《无感觉的男人》(筑摩书房,2005)中说,在健康女子形象的另一面,已经悄悄埋进了性诱惑的因子。性感的成熟女性们,用雏形化的衣裳和亮眼的化妆登场。因此这个年龄的少女,如果被成人男子用性的眼光加以窥视的话,也是无可奈何的。1974年,只有15岁的山口百惠,唱《一个夏天的经验》,面对的就是这种无可奈何。
……………………………
我要把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送给你
藏在小小的心内最宝贵的东西
为了献给心爱的人我一直保卫到今天
被那人沾污也愿意流泪也愿意
爱是最宝贵
谁也会体验这一次
甜蜜的诱惑圈套
我要把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送给你
闪着眼泪的颜色那宝贵的东西
能够讨好心爱的人我也感到幸福
被那人破坏也愿意失去也愿意
爱是最宝贵
谁也会体验这一次
甜蜜的诱惑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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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污也愿意,流泪也愿意,破坏也愿意,失去也愿意。少女们渴望的就是“甜蜜的诱惑圈套”,渴望的就是快些成长,渴望的就是“破处”的夏天。这种微妙的性心向,在这首歌中得到了很好的表现。
1981年,23岁的山口百惠出版自传体畅销书《苍茫时刻》。在书中她回首当年的一曲所引发的轰动。她这样写道:唱《一个夏天的经验》的时期,也是“大人”们骚乱的顶峰。到公司来采访的人,十居其九,都是色迷迷地上下打量,问同样的问题:什么是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令人十分的困惑。说到嘴边的“处女”只能收起来而改说“真心”。一颗纯真的心。
而她在自传中也交代了自己的处女之身,何时交付了给他——三浦友和。“初爱亦是最爱。而身体也是自始至终,只由自己唯一心爱的男人所拥有。相信这是很多少女的梦想。”山口百惠,这瓶略带青涩的“百惠酱”,又将美少女还原成了百年前明治时代的美少女:“生涯只爱一个男人”。这虽然少有现在意义上的“萌”味,更缺乏现在意义上的“酷”味,但给人留下的想象空间是巨大的:美少女究竟为何物?如果她是一个禁忌的集合体,那么是应该敬重这个集合体呢还是应该逾越这个集合体?
(资料图: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夫妇)
这里,山口百惠之所以在今天还被人提及,重要的一点就是她示范了“作为公共的偶像”与“作为女孩的我”谁为优先的问题。她的回答很明确,她要的是“作为女孩的我”。所以她要粉丝原谅她的“任性”,并保证自己会得到“幸福”。
而AKB48前王牌主将前田敦子则不一样。她说:大家即便嫌弃我,也请不要嫌弃AKB。显然“作为女孩的我”在前田敦子眼里,远远不及“作为公共的偶像”来的有意味。她还为此煽情地对大众粉丝说“请想象跟我共处一室”,这里她故意将“我”与偶像混同,期待的是全民涌动的效果。
那么是山口百惠更能代表一个时代还是前田敦子更能代表一个时代呢?这里观察的一个视点就是国民的健忘性。看谁先把谁忘记。从时间上说山口百惠时代早已落幕,但是作为美少女的国民偶像,其风采依旧在国民的心中。而前田敦子毕业还不到两年,她的有点性感有点慵懒的形象,也确实为她带来超越了她自身的无数荣誉。
但问题是粉丝还是悄悄地与她渐行渐远。一个只想保有自我,倒反成了国民偶像;一个就只想保有偶像,倒反只留下自己。尽管有日本学者将前田墩子比喻为比耶稣还要耶稣,说她超越了基督教(参见滨野智史:《前田墩子超越了基督教》,筑摩书房,2012),但也有日本学者将山口百惠比喻为菩萨(参见平冈正明:《山口百惠是菩萨》,讲谈社,1983)。虽然耶稣与菩萨都是人间生命的引渡者与救赎者,但是,当设问要耶稣还是要菩萨?是耶稣更有亲和力还是菩萨更有亲和力?对信仰多神教,习惯了岛国风土的日本人来说,答案恐怕是不言而喻的。
【美少女文化的死穴】
于是又回到了本文的开头:辣妹杂志的停刊,AKB48握手会上的血案。
一个标志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标志一种运营模式的结束(尽管血案之后的握手会还在继续,但已经是相当勉强了。在保安和安检的双重“打压”下,原本的“接近性”已告终焉)。
那么,日本美少女文化又将如何?日本的otaku又将如何?
这里我们先将目光投射到40年前。
1971年10月,《每日新闻》为纪念创刊100周年,选用11岁的少女裸体刊登了意见广告。上半身袒露的少女,占据了大半空间。长发遮隐着开始发育的乳房,乳首时隐时现。广告文这样写道:
她才11岁。怎样让她健康成长呢?在这性泛滥的社会中。
用纯楚青涩的美少女,想象和暗喻成熟女人到处泛滥的性,是这幅少女裸体写真广告的意见话语。这里亮出的是“无垢性”之剑。无垢性也就令人联想婴儿期,再联想到处女性。但问题是,男人的视线并不在这里就自然打住。
早在1980年代初,著名的文艺评论家,原东京大学校长莲实重彦出版《表层批评宣言》(筑摩书房),他在书中将美少女盛行时代的日本,放置于“表层”“制度”“物语”“凡庸”“装置”“荒唐无稽”“倒错”“遭遇”“戏弄”等词语之下,将那个时代的日本比喻为“被普遍化所错觉的物语”。就在这本书出版后的没几年,果真就发生了东京和埼玉连续幼女诱拐杀人事件。26岁的邪恶宅男宫崎勤,效仿漫画故事的杀人方式,虐杀了至少4位不到7岁的女童,并奸尸饮血吞食,将整个杀人过程录像收藏,还将被害人的遗物和部分骨灰寄给她们的父母。此案侦破后,轰动整个日本社会。
otaku为此成为众矢之的,美少女文化的“反哺性”也因此受到空前的质疑。还要otaku干什么?还谈美少女干什么?“被普遍化所错觉的物语”发出这样的发问。但好在日本人干什么事情都不一刀切,修枝剪叶归修枝剪叶,不会为此连根拔起什么。于是,otaku与美少女在度过共同的沉默期之后,又在携手互动与觊觎,寻找创生新的物语故事的机会。这种近乎药物中毒的行动原理,也就是otaku与美少女的互动原理。于是1990年代之后的日本,美少女文化非但不见衰退,而且还包装成了一种软实力,一种キャラクター(崇拜物)倾销海外。甚至还出现了“二次元美少女”反哺现象。就是otaku们不满足于总是以“他者”的立场与美少女互动,他们干脆将自己对角色的喜爱投放到自身的装扮上,如秋叶原大街上就随处可见身着可爱美少女服饰的男子。
以研究街头美少女而闻名的社会学家宫台真司,在1995年的奥姆真理教无差别杀人事件不久后出版文集《活在没有终止的日常中》。他在文集中指出,“无法适应没有终止的日常”与“可以适应没有终止的日常”这两种人之间偏执的对立是个问题。奥姆真理教是前者的代表,穿戴超短方格裙制服美少女则代表了后者。在已经符号化与匿名化的都市文化当中,制服美少女们以“什么看起来都没有差别”之姿态自在地生活着。她们没有深具意义的心计,也不需要故事消费。确实从性感有型(如幸田来未就如此宣称自己的取向)到清纯有度,这真是因为有了AKB的出现。如在今年总选举中获胜的渡边麻友,曾在自己的微博上撰文说:“我小时候就非常在意自己的刘海,总是以创作一项作品的感觉在打理自己的头发。刘海对我来说是件艺术品。我经常思考,如何能让头发曲线达到美术课上所学的那种最美状态。小时候非常乖巧,将来的梦想是当个漫画家。”显然打得是清纯牌、卡哇伊牌。otaku们,粉丝们还是感悟到了清纯与卡哇伊所带来的喜悦与满足。
但问题是AKB又将清纯与卡哇伊推向极端,这就是所谓的无限接近性的握手,将粉丝们的欲望吊了起来。为了她而活着,为了她我将不惜一切的推举。这看似有了形而上的生存意义,也暂时填补了历来已久的空虚。但当看到我推举的她,我心中的她,也是他的她,你的她的时候,男人的妒忌和不是滋味就会转向愤怒,转向不可忍耐。因此,血案的发生有其逻辑的必然。这是AKB的死穴,当然也是美少女文化的死穴。在日本之所以时有发生监禁,诱拐,甚至杀害少女的恶性大案,从源头上说就是这种文化死穴所带来的。
因此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盛行了多少年的日本美少女文化,到今天进入了一个拐点。这为重塑带来了机会。重塑宗教似的禁忌,而当被禁忌的对象一旦重新得到确立,原本“敬重”的元素就会还原成一种力量,一种尽可能不破禁忌的力量。而一旦这种力量成了一种规范的自觉,“逾越”这个念头和行为就会被控制在最道德的范围内。应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对于到处都充满了性的诱惑的日本社会,如果能将美少女文化从“娱乐到底”的层面着手重新定位,切割与人的生存意义等形而上的东西,或许能走出困境。因为毫无疑问美少女并不能解决当代危机社会中的任何一个问题,它没有拯救式的崇高。但是处在危机社会中的现代人如何活得更快乐些?美少女文化则给予了若干启示。就像京都的林荫小道,总有一种颓弃阑珊的情趣一样。从这一角度说这就是今年日本社会两大事件的发端所带来的意义。
有日本学者所说,制造业完了,我们还有AKB48。
但AKB48完了,日本还有什么?
没有人知道。
关于作者:
姜建强,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东京大学综合文化研究科客员研究员,已出版有《另类日本史》《另类日本天皇史》《山樱花与岛国魂 : 日本人情绪省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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