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清川:《暴君》观剧心理指南
你以为“暴君”一定说的是贾马尔吗?会不会是巴萨姆自己呢?从来不要低估美剧编剧的能力和多元化思考的水平。剧情的延展会不断推翻你的三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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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连清川
国家广场上,有人裹着国旗开始自焚;
反对派领袖登台疾呼推翻独裁者;
大批军警严阵以待,只等一声令下武力清场……
美剧《暴君》中频繁出现如此场面,素爱联想的中国观众于是随即对应起乌克兰基辅独立广场、埃及开罗解放广场,等等,诸如此类。
其中的主角,虚构国家阿布丁总统贾马尔和他的弟弟巴萨姆的种种身份和行为,也被种种古今中外“连连看”,比如巴萨姆的原型是巴沙尔,这部剧影射叙利亚,贾马尔的贪渎行为堪比中国刚刚落马的大老虎周永康,等等。
所谓“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一部典型的美国肥皂剧,看客各凭所好,各自分解,原本也是顺理成章。不过,在我看来,过度解读和对号入座,有时稍显焚琴煮鹤,未免消解观剧的许多乐趣。
我算是一个浸淫美剧十多年的资深看客,平时又好大喜功写点国际评论,因此对于此剧中所呈现的现实与虚构,尤其是观剧时所秉持的心理机制,对于理解本剧深有影响。颇是一时技痒,便随手写来分享。
1.是一部娱乐肥皂剧,还是一部民主教育剧?
当然,《暴君》看起来实在太像一贯的好莱坞和平演变戏码了。一上来,就是一个深受美国式民主教育的人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带着民主思维,看到对民主自由人权的种种践踏。加上家族创痛记忆的深度纠缠,男主角、前总统次子巴萨姆,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带着民主武器回来改造落后国家的英雄了。而后,当他被迫卷入了政治并辅佐哥哥——那个公认的暴君时,他所祭出来的法宝,果不其然就包括了释放政治犯、和平谈判、民选这些西方政制的元素,像足了一部美国价值观深度渗透与植入的民主教育剧。
不过,与其看这些政治元素的俯拾遍是,不如看这些元素是以政治教育为目的,还是剧情本身的发展需求。巴萨姆少时便隐姓埋名遁入美国,选择了专业性很强的儿科,和一个普通美国姑娘结了婚,生了子,处心积虑掩埋自己的君主家庭成员身份。他是一个政治菜鸟,在美国和阿布丁都是。因此,在其后推动哥哥贾马尔的政治改革时,除了他的手段之外,他对民主制度的认识都是菜鸟级的。并且,更加根本的是:在巴萨姆和贾马尔的多次对话中,他都极其明确地表达自己政治选择的目标——不是推动阿布丁的民主进程,而是为了拯救家族命运。民主制度在剧中,既没有细节的描述,连根本的三权分立制度都没有提到,如何教育观众?
充分经过美剧洗礼的人都知道,冲突、转折、突变乃是美剧的基本需求。暴君所对应的不是民主,如何设置矛盾?
话说回来,既然是美剧,主流观众当然是美国人。小儿科医生巴里(巴萨姆的美国名字)的民主素质能教育谁?用中东的事实怎么进行民主教育?新闻里的关于中东暴力、残忍与独裁,比《暴君》里的不知道强烈多少倍,编剧脑子短路了才会用这么一个美轮美奂的故事去做民主教育。
美剧里好的民主教育剧多得很,类似于《白宫群英》(West Wing)或者《法律与秩序》(Law and Order)才满满的都是对于民主自由制度的爱。至于《暴君》,实在隔得有点远。
2.常识逻辑,还是经验逻辑?
显然,喜欢贾马尔的人,比喜欢巴萨姆的人多得多。
贾马尔的暴君形象实在是不够有力,不够邪恶,不够张牙舞爪,尤其当把他的行为与他国官员的飞扬跋扈对应起来的时候,实在不算是什么暴君。玩个已婚的姑娘,差点被人咬掉了命根子,算哪门子暴君?
这……有点太地方主义和经验主义了。
从常识逻辑上来讲,贾马尔符合所有暴君的元素和气质。他拥有整个阿布丁国家的绝对权力。他的总统职位是继承制的,未经任何公开程序。他掌握着军队,可以未经审判囚禁和处决任何人。他意图动用军队清理和平示威的群众(虽然经过巴萨姆的斡旋没有实施,但并不代表他不能这么做)。他任意强暴霸占他人妻女(这个连现在非洲的非民主国家中都是罕见的啊),随意动用公帑来建设他自己的形象工程,还有什么绝对权力比这些更绝对?
从他个人的气质上来说,暴戾、刚愎自用、残忍,都毫不掩饰地挥洒出一个暴君的模式。强奸儿媳、威胁和伤害亲家、意图谋杀老酋长、毫不犹豫地亲手杀死了情妇,包括其后被巴萨姆设局逮捕军方强人塔里克,爆炸了卫队精英所乘坐的飞机,无一处以他人、以国家、以局势为念。冷血、嗜杀、自私、挥霍,不是暴君是什么?
电视剧人物塑造,自然要极端、鲜明。贾马尔招人待见,恰因为贾马尔形象率真、分明、直接。然则暴君也都是如此形象分明的。中国那么多皇帝中,你能记住几个?但是纣王、秦始皇、隋炀帝、明成祖这几位暴君,三不五时被拿出来说事,远比汉文帝、唐太宗、宋太宗这些人的形象来得细节、细腻、细致得多。
以中国官场的经验逻辑来看待国际通行的暴君标准,又因为阿什拉夫·巴姆的精彩演绎喜欢上这个形象(或者广大妇女观众因为他的俊朗、粗矿的外表?),从而降低对于贾马尔暴君行为的容忍,这似乎有点政治不正确了吧?
3.巴萨姆宣扬了美国价值观吗?
对于如此评论的人,我就只能呵呵了。你硬要说这部剧里面隐藏着对美国价值观的宣扬,我实在是吐槽无力。我以为这部剧高明的地方恰恰在这里。从巴萨姆自己到他的妻子、他的朋友甚至到贾马尔,都认为他被美国价值观洗了脑。但是只有塔里克了解他的本质,在第九集中他声嘶力竭的呐喊:“我知道你是谁!你是个杀手!”
从巴萨姆下手干掉了老酋长开始,也就是巴萨姆自己所认定的美国价值观在这部剧中崩溃的开始。巴萨姆前半生一直在逃避自己作为阿尔法伊德家庭成员的身份,逃避的是什么?
逃避的是他作为暴君家庭成员的血脉关系,逃避自己少年时曾经是冷血杀手的本能,逃避自己也有充分足够能力作恶并且成为暴君的可能性。
美国价值观或者美国自由价值观所要求的是程序正义。但对于阿布丁那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来说,程序正义可能带来的是混乱。老总统在去世之前对巴萨姆说:“我已经给了人民一切所能给予的,可他们仍不满足,他们叫嚷着要自由。自由,拿它来干什么?相互之间杀来杀去吗?我给了秩序与繁荣,可他们要的却只是混乱。”
从巴萨姆开始筹备对于贾马尔的军事政变开始,一切都是与美国价值观背道而驰。而美国大使,也就是政府代表约翰·塔克参与军事政变的策划和执行这件事,本身就非常地不美国价值观。贾马尔都已经同意举行选举了,程序正义得以执行了,为什么还要来一个结果正义的军事政变?
这些才是这部剧的哲学思考和内核:巴萨姆背叛了他自己所信仰的一切东西,从而去寻求的却是自己曾经所不相信的一切。他开始试图恢复自己的身份,试图恢复父亲的记忆,试图恢复对于土地和家乡的眷恋,试图说服他的妻子接受他的决定,不恰恰是因为他开始背弃了自己这几十年的努力吗?
所以,也许,巴萨姆背叛的不是他哥哥,而是他自己。或者换个角度说,他只不过是找回自己而已。他找回的自己是谁?很不美国价值观的他父亲的儿子、他的杀手童年、阿布丁的君主身份。
所以,你以为“暴君”一定说的是贾马尔吗?会不会是巴萨姆自己呢?
从来不要低估美剧编剧的能力和多元化思考的水平。剧情的延展会不断推翻你的三观。这才是美剧的魅力。
告诉我:《绝命毒师》的美式价值观是什么?
4.政治伦理剧还是家庭伦理剧?
一部完全政治化的剧情里,每一个关键节点的推动,却都是家庭情节。剧的开始,巴萨姆回家,因为侄儿的婚礼;父亲去世后他原本已经逃离了阿布丁,却因为贾马尔遇刺而留了下来;他决定推翻贾马尔,乃是因为他发现父亲并不是凶手,而以前他对于父亲的怨恨原来全都是误解,于是决定保存父亲所奋斗的一切。
每一个重要的情境中,都有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参与进来,父子关系、兄弟关系、夫妻关系、叔侄关系……巴萨姆的每次重要决策,都因着家族关系的转变而转变。而其中最根本的、最致命的,是巴萨姆与他父亲之间的关系。他逃离,因为父亲;他回归,因为父亲。他的第一次内心转变,因为父亲;第二次内心转变,还是因为父亲。
这有没有一点俄狄浦斯的味道在里面?老总统一早就死了,可是老总统的阴魂一直在左右着巴萨姆,也就左右着政治格局。到底是巴萨姆的本质,还是阿布丁的本质,还是政治的本质,就是一场无休无止的弑父与祭父?
政治伦理背景在这部剧中几乎是虚化的、模糊的与专断的。贾马尔的统治是黑白对错的问题,巴萨姆的政治决策是黑白对错的问题。只有当政治格局与家庭关系纠结在一起的时候,一切才变得复杂、冲突与高潮。
所以,看剧看到这个时候就得要问:巴萨姆所做的,是一个道德的决定吗?他的军事政变,看似成就了国家,但是这是对家庭的背叛啊!
到最后,根本的追问乃是对自己的追问,根本的质疑是对人性的质疑。
我以为这才是李安盛赞《暴君》创意的根本所在:用一个看似政治剧的外壳,包装了一个对于自我、对于家庭、对于人性追问的哲学问题。
《暴君》的确是胆子够大的。在美国那样一个事事讲求政治正确的国家中,多数导演和编剧根本就对中东题材敬而远之,因为恐惧会受到中东族裔少数民族的抵制;在知识储备上,也很容易闹出纰漏。《暴君》对于政治背景的设定和细节勾勒,的确万中无一。在美国与中东国家处于如此敏感的时段,敢拍一部中东题材剧,手上是得有点真材实料。
不过,观剧如果把心理机制设置在对号入座,或者望文生义,或者深文周纳,都恐怕既有损娱乐精神,亦与写家的深意相去甚远。不若就如同广告词所说的那样:stay tune, enjoy the show。
关于作者
连清川,专栏作家,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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