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立明:世界上最成功的反叛偶像
他是一位畅销书作家、一位演讲家、一个明星。一开始媒体把他叫做“切·格瓦拉第二”,是因为他拿着枪,一副要解放拉丁美洲的样子。后来,人们发现他只有一副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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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马立明
【一】
墨西哥萨帕塔运动司令纪廉·维森特与ISIS领导人巴格达迪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是大学讲师,一个研究哲学,一个研究宗教;都率领着一支两万多人的武装力量;都有一个宏大的目标,一个是建立伊斯兰国,一个是建立“多元世界”;都以蒙脸示人,深藏不露;都热衷使用网络和媒体……
巴格达迪使用的手段是军事扩张和恐怖主义,他的未来不难预料,ISIS必然被超级大国主导的反恐力量推翻,就像当初的萨达姆、本·拉登一样。巴格达迪即使不死,也将亡命天涯。底层抵抗有很多种,恐怖主义是最不受欢迎的一种。
但是纪廉不同,他的抗争事业取得了成功。他与其印第安人手足在拉坎顿山区获得了自治,他也成为了世界著名“反叛偶像”。他的斗争策略是写诗、写童话、拍电影、与名人开派对,他的成功,依靠的是他的想象力、创造力,以及幽默感。
你可能没听过纪廉的名字,不要紧,他还有一个举世闻名的绰号——“副司令马科斯”(Subcomandante Marcos)。是的,在亚马逊网站输入“副司令马科斯”,你会发现他还是一位畅销书作家、一位演讲家、一个明星。他是一个难以被定义的人。一开始媒体把他叫做“切·格瓦拉第二”,是因为他拿着枪,一副要解放拉丁美洲的样子。后来,人们发现他只有一副样子……
美国著名导演、作家奥利弗·斯通参加了他的革命宣誓大会,悄悄地跟随行的记者说,“这人可真会演!”(What a show man!)不愧是名导演,一眼看到了本质。
某种意义说,萨帕塔游击队全都是“演员”。
【二】
今年,正是墨西哥萨帕塔运动20周年,也是“副司令马科斯”这个拉丁美洲最著名的蒙面人宣称“退役”的一年。这个曾经让全世界摸不着头脑的叛军头目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通过一次“后现代革命”,并以胜利结束。
由于萨帕塔运动在国内少人提及,因此有必要介绍一下其背景:萨帕塔运动是一场印第安人平权运动,爆发在墨西哥南部的恰帕斯州。印第安人的悲苦命运大家也清楚:历史中,在西方殖民者的侵略丧失了大半人口,灿烂的阿兹台克文明、印加文明在野蛮的征服者下土崩瓦解;现实中,印第安人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在城市中难以谋生,只能在深山中聚居,从事原始的农业劳动。他们被称为“历史的遗民”,伴随着空洞、无助的眼神,苟且在不属于他们的世界中存活。古巴爱国志士马蒂有句名言是,“印第安人凝固了的血液不会恢复流动”,充分地说明了印第安人的绝望,年复一年,周而复始。诗人索飒说,“印第安人绝非天性冷漠……当他们在暴政下不得不选择集体自杀,当殖民主义者肢解了自杀者的尸体,以无法进天堂相威胁、使他们不得不忍辱负重地生存以来……他们就成了沉默的人群。”
同样是历史的受害者,伊拉克人选择了激烈的斗争方式,而印第安人则是一路隐忍。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才出现了零星的反抗。1992年,欧美举行发行新大陆500周年的活动,狂欢的盛典被愤怒的印第安人冲散。在厄瓜多尔、智利等地,哥伦布的石像被推倒……在印第安人的大叙事里,哥伦布的到来是灾难的开始。
终于,抗争在1994年爆发,地点是恰帕斯州。一支叫萨帕塔的印第安武装军队,迅速占领了圣克里斯托瓦尔等五座城市。历史潮流似乎要指向暴力革命与恐怖主义。一个民族被逼得走投无路,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一场战争。
【三】
我必须说,我是怀着崇高的敬意描绘我的研究对象——绰号“副司令马科斯的”的哲学系讲师纪廉的。虽然我一位墨西哥朋友纳瓦罗认为,纪廉是个装腔作势、故弄玄虚的傻瓜,但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傻。
当然,我说的不仅是智商,而且是智慧。他的反抗是一种“人道主义的反抗”。有人说,不毁灭一个旧世界,就不能创造一个新世界。但他说,“创造新世界需要更大的笑声,否则新世界生下来是方的,会转不动”。亲爱的朋友,请看他的措辞,“笑声”、“转”,多么温暖的字眼。所以,一方面,作为被压迫群体的怒火在他心中燃烧;但同时,他努力克制,并逐一说服激进主义者。纪廉手中有枪,有武装,但他没有把萨帕塔游击队变成一个法西斯组织、恐怖组织。在他看来,世界若是“方”的,必然充满对抗,民族、文化之间会发生剧烈碰撞;美好的世界应该是个顺溜的“圆”,这样才能和解、包容。因此,他开展了一次人道主义的抗争。对,人道主义,他引导冲突的双方走向和平。
一旦展开杀戮,斗争就将失败。纪廉的“导师”、印第安人老安东尼奥告诉他一个故事:宝剑可以劈断岩石,但却不可劈断水。相反,宝剑放在水里会生锈。因此,纪廉悟出了一个道理,抗争不是比谁强硬,也得比“软”。以弱者为姿态的反抗,说不定收效更大。
总之,吸引了整个拉美的关注之后,纪廉就开始了一系列炫目的表演。他蒙上了脸,在镜头前作秀,全世界都在猜测他是谁。然后,他写诗,写童话,写战斗檄文,在互联网的引领下,整个西班牙语世界都发现了纪廉出众的才华。再然后,他与法国前第一夫人达尼埃尔·密特朗传绯闻,他接受诺贝尔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专访,他与阿根廷队长萨内蒂踢足球。他在倒腾他的“演艺事业”的同时,做了两件事——一是通过发动民众弹劾迫害他的墨西哥革命制度党政府,间接导致了这个执政71年的政府下台。二是他在与新政府(福克斯政府)的谈判中,改善了印第安人的条件,并实现了萨帕塔地区的自治。对了,还有第三件事,就是依靠他的名气,将萨帕塔村庄变成了一个景点——每年数以万计的年轻人前来“朝圣”,给村庄带来了可观的旅游收入。
在这个年代,真刀真枪的暴力革命已经不再流行。和平、宽容、人性已经成为普世的呼声。某个组织开枪杀人,哪怕有多崇高的理由,都将遭到谴责,落得恐怖分子之骂名。但是与此同时,纸面上、荧幕里又行走着英雄。毕竟,在乏味的生活中,英雄主义还是有难以抗拒的魅力。人们渴望拥有一个勇敢、正义、英俊的偶像。
纪廉就这样建构出一个戴着面具、持着木枪、叼着烟斗、骑着骏马的“副司令马科斯”。“这是真家伙哎。”每个在网络上看到他形象的孩子都这样说。“我愿和他一起消失在丛林里。”一个名媛在给他写情书。“我看到他的眼睛,直觉感受他是一位英雄。”墨西哥资深记者斯塔文斯说。顺理成章地,“马科斯”的面具、玩偶被抢购一空。
人们讨论纪廉,就会讨论到印第安人。历史的遗民,总算重返主流话语。在萨帕塔运动的带动下,整个拉丁美洲印第安人运动快速发展,近年来,还出现了以莫拉莱斯(玻利维亚总统)为代表的印第安领导人。可以说,号角来自20年前的萨帕塔运动,来自哲学系讲师的天才表演。
我的朋友纳瓦罗,他是一位白人,算是“精英阶层”,年纪也不小了。虽然他不喜欢矫情的明星,但最后不得不承认:这个叫“副司令马科斯”的偶像,带来了和平,也改善了印第安人的生存状态。对于拉美底层人民,他是救世主。
【四】
“格瓦拉式的革命是一个陷阱。”多少年后,曾经跟随格瓦拉一起革命的法国人德布雷,在接受采访时这样说。在那个年代,很多人像青年德布雷一样,天天为革命着迷,恨不得举起枪,立即解放全人类。厮杀你来我往,格瓦拉处死了他的敌人,也死在敌人的手上。德布雷也遭到了玻利维亚军队的折磨,多次险些丧命。事实是,这场革命什么也解决不了。今天的德布雷彻底反思,“我认为我们在成为革命先锋之前可能陷入历史的诡计,没有考虑到历史的长度和真实的情境。”痛定思痛的他出版了一本著作,名叫《武器批判》。
所幸的是,纪廉没有。他并没有像格瓦拉那样输出革命。他只是不停地写作。他联系与他相好的记者,让他们帮他出书,趁机给了他们一个发财的机会。因为只要书本封面上有他的头像,就必然成为各大书店的畅销书。他配合纪录片导演的拍摄,与他的战士们一起出现在镜头中,这部纪录片就叫做“大噪音电影”(A Big Noisy Movie)——非常传神。
萨帕塔运动与其说是印第安人运动,不如说是所有“他者”的运动。就连旧金山的同性恋组织和女权主义者,都戴上了面具,模仿纪廉的姿势,在广场上高喊,“我们都是马科斯!”“我们就是萨帕塔人!”是的,纪廉的面具是送给所有少数派的礼物,无论是少数族裔,还是LGBT、女权主义者、性工作者、异教徒,甚至是左撇子,都通过萨帕塔获得力量,从“他者”勇敢地变成了“我们”。发声、表演、舞蹈,这就是萨帕塔人的斗争。在网络时代的抗争,早已经不需要诉诸武力,谁要打仗,只会显得智商不足。
今年,纪廉也老了。烦他的人也多了(如纳瓦罗)。没有一个偶像能红20年。最近,他宣布,“副司令马科斯”这一称号将退出历史舞台。这个人是不是也要退呢?恐怕也快了,因为灵感枯竭难以避免。不过,创造力战争在这个时代还将继续。这个世界,还有太多东西需要改变,不是吗?这个世界,还不够宽容,不是吗?因此,纪廉的接班人还在路上。
我看到了多个底层抗争的例子。很多聪明的人优雅地、迂回地调侃。笑着,叫着,表演着。有人拍着电影,有人写着微博。解构的同时也在建构。刀剑和枪炮不能建立一个新时代。要建立新时代的,只能是人。
关于作者
马立明,政治学博士,奇葩,夜里不睡,逼格无限大。南方血脉,于广东某报及某电视台担任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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