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不作死就不会死吗
不自由不公义毋宁死?这个一百年前答案明确的问题,在今天变得非常困难,因为很多人都坐在了列车前列,或者以为坐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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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作死就不会死吗?》
文/廖伟棠
大约是从本世纪初反全球化的浪潮席卷资本主义国家始,以贫富差异下民众反抗为主题的电影越来越多,并大多出自西方导演手下。其中有经典重拍,如去年汤姆·霍伯的《悲惨世界》、2009年日本左翼导演SABU的《蟹工船》,也有基于科幻想象后现代语境反抗的,如《黑客帝国》《V字仇杀队》《云图》。前者有朴素的革命精神,后者更倾向于由反乌托邦思想带出的对洗脑、抗争身份转换等问题反思。而今年韩国导演奉俊昊的力作《雪国列车》则像是两者的结合,加以商业灾难片的包装,让更多人得以反思关于革命的问题。
读过点马克思,就不得不佩服《雪国列车》原著“Transperceneige”贡献的大胆设定:在全球陷入寒冷灾难的近未来,只有一列安装了所谓永动机的列车,带着上千上万的幸存者,在环绕地球的轨道上无穷无尽地行驶。列车被严格区隔为车头阶层和车尾阶层,依赖中层的士兵维系前者对后者的压迫和剥削(具体化为带走后者的孩子去充当“永动机”的人肉零件)。原著对阶级矛盾、异化等主题的呼应尚有诗意的隐晦,奉俊昊以韩国式的决绝把这个寓言更加浓墨重彩化,使观者不得不面对这些我们在现实中掩面回避的矛盾。
这样一列貌似科幻,实际上超出科幻想象而成为寓言的列车,直接触及早期可能被搁置的基本问题:底层被压迫者是等待改良,还是急需选择玉石俱焚的革命?但是改良的前提必须存在这样的可能性:要有“相对平等”可以选择用以缓冲人民对“绝对平等”的渴求,但这一列阶级极端化的列车直接否定了改良的可能,乘客只剩下非此即彼的选项:革命,还是不革命?
不自由不公义毋宁死?这个一百年前答案明确的问题,在今天变得非常困难,因为很多人都坐在了列车前列,或者以为坐在那儿,即便不是这样,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不是最后一节车厢的,后者的死活与我无关,而且如果后者革命成功,我所寄生的这列火车也会毁灭——那意味着我们连用蟑螂做成的维生食品都吃不到,所以我们反对革命。
阶级分明、革命艰难的“雪国列车”是残酷的,但更残酷的是某些观众的观后感。诸如“每个人都有一个位置,尽管避免不了弱肉强食的现实,但平衡就在那里,一旦打破,终究换来的是灾难性的毁灭”;“原来不受秩序压榨的自由追求,就是建立在将现有的唯一世界打破,毁掉无数与自己不同立场的人的生活乃至生命,然后重新进入茹毛饮血的死亡世界么”;“这个世界还是需要秩序的。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哪怕看起来很残忍。人类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自己作的死”……
竟有人认为这部关于反抗的电影在教导我们“不作死不会死”——这么一个今天中国流行的犬儒哲学,他们认为宁可一辈子为列车的运转而苟存,也比作为一个人死于子弹或严寒要好。但是不作死就真的不会死吗?首先,在抗争者领袖柯蒂斯的回忆中,列车前列曾经断掉后列的供给达一个月,那一个月里苟存的人沦为食人者,或如低等动物那样食彼此的肢体为生,直到后来前列发明了用蟑螂改造的能量食品施舍给他们。其次,列车的主宰者威尔福德对柯蒂斯坦言:前列需要定期以惩罚革命为借口消灭一些后列人,以维持“生态平衡”。
支持这种“平衡论”“大局观”的观众大有人在,他们就像后列人那样从小被灌输“一车人是在同舟共济、共度时艰”的谎言,只是电影里的后列人毕竟看到了真相而反抗,观众之可悲在于看到真相也继续自欺欺人下去。电影里的柯蒂斯一路通关,看到前列人穷奢极侈的生活时他彻底迷惘了(因为超出了他对不公平的理解底线),直到他看到维系这个极端世界存在的“永动机”实际基于后列孩子的牺牲之时,他才终于觉悟这个世界不可能改良,只有人性的觉悟能赋予人类新生,否则革命只会进入轮回:如果他接过列车的管辖权继续维持列车的运转的话。
实际上列车之外还有一个真实世界,严酷的气温在一点点缓和,只有牵挂着曾经逃亡的烈士的叛逆科学家南宫明秀注意到这一点。前列的人们也许知道,但他们不愿意回到真实世界,因为那里他们将失去因为“例外状态”(Giorgio Agamben的State of Exception)而获得的特权。后列人即使革命觉醒后仍然被尝试说服:每个人都有自己位置,否则我们会同归于尽。这种维稳者的螺丝钉理论,被柯蒂斯一语道破:“这是最高阶层对最低阶层的说话。”于是统治者又说:“我们都是囚徒。”——这种貌似看破一切的虚无论调,如今在小清新伤感主义者里大行其道,实际上是维持现状的帮凶。慨叹代替了愤怒,形而上的迷惘代替了基于义愤的直接行动,这正是前列人所乐见的,因为一点点愤怒和行动都会刺破这个玻璃球一样虚假的世界。
原著漫画里宗教是一个暧昧但重要的因素,电影没有明确触及,但是以士兵们剖鱼的血祭隐喻,一年两次吃寿司的隐喻,“永动机”依赖小孩子运作的隐喻,那些牺牲掉的手的隐喻,都指向了宗教与革命的一个共通问题:牺牲。如果牺牲是换取更好的世界的必要条件,那么可不可以接受牺牲,以及谁来牺牲?
士兵们镇压前杀鱼是直接告诉人民“我是刀俎,尔为鱼肉”,你的死对于我的活很重要;列车上生态系统里的鱼,如果超出“生态平衡”将会被做成寿司吃掉,也是隐喻后列人必须为“平衡”而死;革命接近成功的后列人被统治者邀请吃寿司,则是一个引诱其改变革命身份成为统治者的隐喻。“永动机”在列车上得到近乎神一样的被崇拜,但实际上它并非真正永动,一直依靠小孩厕身其中充当“维修工具”来维持运转,这里索求的牺牲最为邪恶。
真正的牺牲来自底层的人性觉悟,“断手”是终极隐喻,当前列人以冻断反抗者的手作为惩罚“把鞋子放在头上”这种大逆不道,后列人原来曾经以断手自救:在饥荒中,为了制止青壮年们杀婴而食,老人们自断其手给大家食而维生。这个牺牲深藏在抗争者柯蒂斯心中成为他最基本的道德支柱,因此当他面临统治者让位及以全列车“福祉”托付的诱惑之时,他选择了用自己的手卡住永动机的齿轮,救出里面的孩子的同时也终结了永动机的神话。
永动机停转,和与之同时南宫明秀父女进行的爆破行为,彻底毁灭了这列地狱列车,柯蒂斯是一个解放神学里那种殉道革命者耶稣,而南宫父女更像无政府主义者,不在既定的框架里死磕,反而为残存的人类发现了新天地。
有论者谴责导演最后毁灭列车是“反社会”的思想表现,但也许奉俊昊想反问一句:像这列车那样极端虚伪的反乌托邦社会,还有资格被称为人类社会吗?《雪国列车》对革命的矛盾性和两难性刻画比《悲惨世界》与《蟹工船》深刻,甚至比《云图》还要痛苦,因为观众被迫接受这样一列无法放弃的列车。在这样一个生存的固定框架里,到底要像一个人那样死去,还是像蟑螂一样活着?只有打破这个框架,才能想象“革命”不只是摧毁,同时还有新生的意味。新生,就和《雪国列车》最后让幸存的女孩和男孩面对的那个冰雪世界一样:荒凉,无助,但是自由。
(内文配图均为《雪国列车》电影剧照)
关于作者
廖伟棠,腾讯·大家专栏作者,香港作家,现代派诗人、摄影师,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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