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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金波:在西藏,遭遇阿多玉子猎人

2014-11-15 宋金波 大家


资料图:墨脱猎民家的“战利品”。图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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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藏,遭遇阿多玉子猎人

文/宋金波


在1:20万的地形图上,阿多玉子和阿子登太近了,像挤在一起的两粒黄色沙棘。白玛站在村口高处,向东南望去,说,明天过果布拉山口,就是墨脱县境,墨脱的人来接你们,我们林芝县的人,就和你们再见啦。

从318国道“排龙天险”南下,沿着迫龙藏布,从排龙到玉美,再到扎曲到阿多玉子,排龙乡护林员白玛陪我们走了一个多星期,直插到雅鲁藏布大峡谷潮湿险峻的腹地。我受够了他的精明算计,日本式的仁丹胡,还有吸鼻烟时挤眉弄眼的猥琐样儿,但想到两天之后即将与他各奔东西,不由挤出两分伤感之意。

但他找了借口,把我拉出雅鲁藏布大峡谷科考的大队伍,不是为了在阿多玉子与我吃饭话别。白玛是个老实人,他说,在阿多玉子有个相好,有半年没见,想了。不拉着我,他怎么好公然溜出考察队伍呢?

你在其美家,吃完午饭,我就回来。”白玛说。

其美我知道。

到排龙乡的第二天,白玛听说我想“买点特别的东西”,带我去找其美。其美三十多岁,还没白玛高。居然穿着一身蓝蓝的中山装,上兜别了一支钢笔。握了手,趁其美出门烧开水的工夫,我对白玛说,这个其美,当老师当的,简直不像藏族人嘛,这么白,还戴了个没镜片的空眼镜框子。

白玛掏出一坨鼻烟抹进鼻子,享受了半分钟,眯着眼睛说,不要小看他,其美是这两年排龙最好的猎人。

走进宿舍里间就什么都明白了。靠墙的箱子上,摆了六七个羚牛头,刚处理没多久,血迹还有新鲜殷红。墙上贴了成龙和李连杰的动作海报各一张,闪得人有点血脉贲张。白玛问我要不要买,可以便宜点,一百块一个。

我盯着那些羚牛头,觉得它们美极了,但新鲜的血色打入眼睛,罪恶感拔地而起。我小声对白玛说,“羚牛,国家一级保护啊,这偷猎的……你是护林员,外面就是你们县里的林业公安,就算不收缴,也不好买呀”。

白玛假装没看见我板下来的脸色,嬉皮笑脸地说,“那些林业公安,还有你们自治区的人,大官们,也不管,也会买的啊。这些野牛头,现在越来越难找,318国道这里人多,一出来就卖光了,你想买都买不到”。

我知道白玛说得对。

(资料图:猎民家的羚牛头。1999年本文作者摄影)

腼腆的乡村教师其美听得出我在说什么,坐着喝茶,不动,一直微笑,似乎没打算推销他的羚牛头。面对违法行为的无能为力,使我气愤填膺。我下定决心一个牛头也不买。

白玛说,其美当晚就会回老家阿多玉子村,等考察队路过阿多玉子,欢迎我们去他家喝一杯包谷酒。

其美在阿多玉子的房子比村里其他人家都高,也大。我和白玛围着柴灶坐下,烤淋湿了的衣服。白玛骚情发作,招呼了两句,去找他的女人了。

我指着墙壁上钉满的头骨问其美:“都是你打的吗?

其美今天没戴眼镜框,中山装皮鞋换成了解放军胶和仿造的迷彩服。他轻拍着身边像蛇一样钻来钻去的细腰身的两条猎狗,说:“有我打的,也有我爸爸打的。我们这里,不管是藏民还是门巴族,家家都打猎。不打猎,这山沟里,哪有肉吃?

我看了柴灶顶上挂了黑黑一溜干肉,不是滋味。其美说,我去找个煮汤的东西。拎起一管枪出了门。小口径枪,应该收缴的,可这大峡谷里,谁来查呢?

十多分钟后,其美回来,扔了两只斑鸠在地上。

斑鸠汤是用石锅煮的,加了嫩南瓜藤和辣辣的墨脱辣椒,鲜爽得要命。我把跟白玛沿路采的两把折耳根洗净,加盐搅拌了,正好下酒。包谷酒是新冲出来的,又醇又甜。

其美问我:“吃过野兽的肉吗?”“猴子肉,野猪肉,羚牛肉?

我说:“原来上大学时啊,做标本,鹰肉鹤肉熊肉狼肉,都拿回来煮了吃。不过现在,做保护工作,不能吃了,不对。猴子肉,听说波密林芝这边好多人吃,有次在易贡沟里露宿,半夜觉得咯得慌,摸了半天,从睡袋下摸出个猴子头,原来是前面来放牧的老百姓吃剩了的。

想了想,又说,“大峡谷里的动物,都是宝贵资源哪,不能随便打啊,得保护。你看以前你们刀耕火种,都是人力的,怎么砍都没关系,现在用油锯,两年下来,沟两边都是大块滑坡,你都看到咯。打猎也一样不?以前用弓箭,随便打,现在都用钢枪,再打几年,野牛就再打不到了”。

其美“嗯嗯”点头,看着灶里的火笑,忽然说:“我有猴子肉,你吃吧?

我看了看头顶挂的干肉,想摇头,忍住了,喝了一碗酒。

其美笑,说其实那是猪肉。这边天气太热,又缺盐,怕坏,挂在灶上熏干。别看黑,好吃呢。

又说:“你是胆小,怕猴子肉,不敢吃吧?

我说:“吃。

肉里面,全是柴火的烟油,咯牙,不像藏北的风干牛羊肉酥脆。还有点腐坏的味道。但多嚼一会儿,别有异香。其美一面喝酒,讲他家里打猎的故事,一面不断从架子上拿肉下来递给我。

酒喝饱了,肉也撑得厉害。我披上烤干的衣服,觉得其美笑得鬼鬼的。

猴子肉好吃吗?你吃的都是我打的猴子肉,哪有猪肉,猪都在外面跑着呢!”看我心怀疑忌的样子,他终于大笑起来。

我不能笑也不能发脾气,有点想把肉呕出来。我像一个被玷污的从良女。那一刻我觉得其美坏透了。白玛匆匆跑进来,我不等他喝完一杯茶就命令他走。

天放了晴,路好走起来,许多被雨水砸落的野花香气滚动。我恨恨地对白玛说,其美这家伙,哄我吃了好多猴子肉。

白玛拿出鼻烟壶,想了一会,说,他骗你的。灶上挂的那些,全是猪肉。猴子肉、野牛肉、野猪肉,打到了,当时就分给各家吃了的,哪有多的留下来给你?

又说,这边猪不好养,一家人一年就挂那么一点猪肉熏干了吃,我看被你吃了一半。其美对你还不错啊。

包谷酒后劲十足,我觉得脸热。我对白玛说,等下次有机会,请你们在八一镇吃顿好的。

2014年夏天,我真的在八一镇遇到白玛。十几年不见,他成了一个老家伙。排龙乡几个村,整体搬迁到大峡谷外一百多公里远的更张林场。我想起允诺的那顿午饭,问其美在不在。白玛说,其美呀,有次进沟,遇见黑熊,在脸上抓了一把,一个眼睛没了。搬迁到更张,几天不打猎就难受,有时候走几天路,跑回阿多玉子。他自己说,一只眼睛,枪法还更准了——不过,羚牛什么的,不打了,打些小动物。你再想找那么好的羚牛头,找不到啦!

说到我再得不到那么好的羚牛头,白玛得意地呵呵大笑,畅快打了两个喷嚏,刚塞进去的鼻烟溅出来,把他已经变白的仁丹胡都染黄了。

关于作者

宋金波,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资深媒体人。前林调队员。前公务员。专栏《林调队笔记》,记录在西藏十年间的人事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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