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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回归15年 ：一座令人尊敬的城市
by 章诗依
尽管在澳门只转了三天半，但船起锚告别的那一刻，我确认自己已经喜欢上这座小城了。
这当然与幅员无关。没错，澳门是个小城市，60万人口，30平方公里的土地。但是，平庸乏味的小城市多了去了，城市的大小，与可爱本没有什么必然的关联。
与这个小城骄人的财富增长速度也没有关系。作为赌城，拜回归后赌业开放之赐，澳门GDP飙升的速度令人咂舌。2013年，澳门人均GDP升至87306万美元，超过了香港、日本及新加坡，甚至超过了美国。今天的澳门，博彩利润早已将美国拉斯维加斯远远甩在身后，去年，其博彩业的收入是拉斯维加斯的七倍，七分之一的澳门人口从事与赌业相关的工作。
但是，76%的政府税收来自博彩业，这样的经济结构毕竟过于畸形。
我到澳门的第二日，正逢全国人大常委会副秘书长李飞来澳门，他的一番“博彩业独大不符澳门利益”“澳门博彩事关内地稳定”的讲话，可谓震动澳门朝野，当地报纸纷纷以头版头条的分量予以报道。在内地反腐保持高压的态势下，本来就只能闷声发偏财的澳门，经济转型与多元的任务更形紧迫。
何况，一座将繁荣建基于赌博之上的城市，其繁荣的背后，是永远洗刷不清的原罪与败德。
但是，我还是喜欢澳门。被我喜欢上的这部分澳门，或许只是澳门微不足道的一角，但是，却几乎是我喜欢这座小城的全部理由——
澳门有宽广的精神视界，这是许多巨无霸的城市甚至也不具备的。澳门有14座公共图书馆，平均4.3万人就有一个，比10万人拥有一个共同图书馆的香港要多，比80万人拥有一个公共图书馆的文化中心北京就更多。令人艳羡的不只是硬件，更是兼收并蓄的精神品位。它容纳内地、台湾与香港的各类图书，也容纳世界多种光谱的杂志，内地的《南风窗》，台湾的《天下》《远见》，香港的《明报》月刊，与欧美的《经济学人》《时代》周刊，在多个公共图书馆中比肩而立，没有审查，没有禁止，作为读者，你的限制，只来自你自己的兴趣与胃口。
这种宽广，也体现于传媒市场上少数派的权利。由于历史的原因，尽管共同拥有殖民地历史，但相比香港，澳门拥有自己独特的政治文化，亲中建制派占压倒性优势，在一般民众中，作为中国人的认同感也要远高于香港。这种政治文化，体现在澳门传媒市场上，就是主流大报如《澳门日报》等都属于建制派报纸，与内地政治文化和谐相处，从不挑战内地政治制度。不过，难能可贵的是，反对派的报纸，如《讯报》，仍有自己的生存空间。这份创办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周报，倡导自由与民主的价值，坚持以批判立场评论特区政府施政，居然得以生存这么多年。
澳门有对异己势力的体制性包容。新生代们对主流的挑战与反叛，或许会受到行政力量的强硬压制，但却能得到独立的司法的救济，这样的城市，即使有再大的不公，也不至于让人绝望。这样的城市，不但让人喜欢，简直令人尊敬了。
这要从一本书说起。在澳门期间，从书店买到澳门公民运动活跃人物苏嘉豪的《六三〇的日与夜》一书，一个晚上很快看完，其中的一个细节令人为之动容。
2013年，行政法务司长陈丽敏被某律师曝光以权谋私，导致司法介入，后终审法院发出指示，指没有证据显示陈滥用职权，决定不予起诉。这一决定公布后，陈丽敏举行记者发布会，其言行激怒部分知识分子与大学生，引发以倒陈为目标的示威游行。6月25日，运动组织者之一周庭希向当局发出游行将以主教山西望洋花园为终点的预告，遭到警方反对。警方的理由是，西望洋花园游客多，不宜作为作为游行终点，将游行终点修改为到南湾湖水上活动中心休憩区中止，比申请的游行路线要短。
但是，游行组织者们认为，警方的这一理由只是借口，真实原因是，西望洋花园一带是权贵住宅区，警方高层阻挠到此游行，不过是为了取悦自己的上司，遂向终审法院提交上诉书，要求准许游行到西望洋花园。然而，在预定的游行时间之前，终审法院的裁决没有下来。于是，游行组织者们决定，先游行到警方修改后的中止地点，然后将游行用的口号收起来，以“散步”的方式，走到西望洋花园附近。结果，这一意图，受到警察阻止。过程中，双方发生推撞。警察拘捕了六名组织者，但旋即释放，并不予追究。
然而，游行组织者坚持认为，警方修改游行路线于法无据，继续向终审法院“讨说法”。最终，下来的终审法院判决书支持了游行组织者上诉书中的七点理由，分别是：一、西望洋花园本身任何人都可以通行；二、集会地点之自由选择，是言论及集会自由之组成部分；三、在不影响他人自由下，居民行使言论及集会自由，是本澳宪制性法律所保障之自由；四、当局明显有“不允许在西望洋花园、主教山一带集会示威”意图或预设立场，原因可能是附近多为本澳官员、商人、行政会成员、立法会议员之住所；五、之前有大量集会的起点和终点，其附近人口更为稠密、交通更加繁忙、道路更为狭窄、邻近政府部门等，当局却未有反对；六、当局之做法破坏公众对法律之可预期性的期望；七、当局违反了多个行政机构应遵守之原则，损坏上诉人以及拟参与集会居民受宪制性法律所保障之自由。
最后，终审法院驳回了警方禁止在西望洋花园附近游行的批示。有了终审法院的支持，十几天后，公民运动的组织者们成功地在西望洋花园举行了集会。
令人拍案叫绝的是，终审法院不但驳回了警方禁止在西望洋花园一带游行的批示，还对行政当局做了如下忠告：“要知道担任公共职务，尤其是政治性的公职，除了会为居位人带来好处之外，也是有代价的。正所谓‘得益之人亦要承担相应的不利后果’，这点是担任这些职务的人在接受任命的那一刻便应有所了解，或者说必须要意识到的。”
读到这段话时，夜已深，万籁寂，但心潮却澎湃不已，升腾起对这座城市的敬意。在我眼中，有这样的公民与法院的城市，不再是一座小城了，它是一座大写的城市，一座值得尊敬的城市。因为，城市的大小，不在于人口的多少，不在于大楼的高度，而在于有宽广的精神视野，合格的公民，独立而尊重自由的司法。
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把澳门看成小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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