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书架 | 唐辛子:和司马辽太郎一起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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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司马辽太郎一起散步
by 唐辛子
一直以来我并不关注司马辽太郎,也不读他的书——曾试图阅读他的《坂上的云》,但大概并非自己的兴趣所在,所以读得半途而废,不甚了了。因此,尽管司马辽太郎在日本人心目中属于“国民作家”,但在我的感觉中,他就是个“大阪老爷子”,喜欢唧唧歪歪,带着些大阪大爷们特有的“大爷臭”,缺乏我喜欢的另一位日本大爷作家五木宽之那样的“老清新”。因此,尽管司马辽太郎纪念馆就在大阪东部的下小阪,离我的住处并不远,乘电车一小时都不到,但却从未想到要去看看。
直到读到司马辽太郎的随笔集《街道をゆく》,我对这位大阪老爷子作家的敬仰,才总算生根发芽,并日渐枝叶茂盛。于是终于忍不住要去他的故居---也就是现在的司马辽太郎纪念馆去走上一遭。
由“朝日文库”出版的《街道をゆく》,是司马辽太郎行走日本各地、以及中美韩等海外各处的纪行系列文集,从1971年在“周刊朝日”连载开始,一直写到1996年司马辽太郎病逝,最后的第43册《浓尾参州記》成为其写作生涯中未完成的绝笔。
《街道をゆく》,中文可翻译为《上街去》或者《到街头去》。不过,这套纪行集每一册的副标题,根据去的地方不同,而分别叫着“XX散步”。例如第24册是“近江散步、奈良散步”,第39册则是“纽约散步”。而且,这套书阅读下来最强烈的感受,就是你仿佛已经漫步在书中所描绘的某个街头,而且身边有位叫司马辽太郎的、满头白发的大阪老爷子,在喋喋不休地冲你讲述此地的历史、美食、典故、以及他本人对此地的记忆和各种杂感,等等。所以,若是由我来翻译这套书的话,书名一定要将其译为《和司马辽太郎一起散步》。
是的,和司马辽太郎一起散步。只有在和司马辽太郎一起散过步之后,才会知道散步这件事虽然简单,但没文化可不行。
例如司马辽太郎写“近江散步”。近江是指现在琵琶湖的滋贺县一带,过去的地名为“近江国”,近江人特别擅长做生意,因此近江最出名的是“近江商人”。但司马辽太郎在“近江散步”一书中,并不直接夸赞近江人的生意经,而是写近江人的语言。
日文中有一句敬语,叫“させていただきます”,通常在请求他人允许自己干某事时使用。例如:
“それでは帰らせていただきます”
(那么请允许我回家)
“明日取りに来させていただきます”(请允许我明天来取)
司马辽太郎在“近江散步”里说:这一敬语语法的出典,来自净土真宗的教义。而这一敬语语法在日本的普及,则要归功于“近江门徒”。司马辽太郎认为:如果去除近江人作为“近江门徒”的这一精神土壤,就无法谈论近江。
而所谓“近江门徒”,也就是“近江商人”的同义语。因为近江人家家户户都是净土真宗最虔诚的门徒,每一个村子都修建有真宗寺院的大屋檐圣堂。因此,净土真宗的教义,不仅影响着近江人的语言修辞,也同时潜移默化地规范着他们的为人处世和待人接物方式。
净土真宗的教义,讲究的是“绝对他力”——从一日三食到家族平安到息病消灾……等等,这一切,都源于阿弥陀如来的“他力”——切力量都不是自己的,一切都源于“他力”,所以近江人特别能够放得下身段,对于周围的每一个人,近江人都会谦卑地说“请允许我”——例如近江人给客户送货,会毕恭毕敬地对客户说“请允许我明天下午三点送货给您”;近江人乘电车,自己掏钱买票,也一样毕恭毕敬地说“请允许我乘电车”;近江人日子过得精神,也说“托您的福,允许我过得很健康。”
“请允许我”(させていただきます)——司马辽太郎在书中将这一语法戏称为“门徒语法”,并认为使用“门徒语法”的近江人实在是有趣之极。不过,从近江人的“门徒语法”中,倒是隐约可以窥见“近江商人”能够芳名远播且富足天下的原因。
而在“奈良散步”中,司马辽太郎笔下的奈良是骀荡的、祥和的,祥和到与世无争,但对于熟悉的人和事,却又有着肌肤般温暖的亲切。看完司马辽太郎的“奈良散步”,再在心里拿奈良和京都对比,会感觉同样作为千年古都,作为日本的历史与文化的发祥地,奈良并不像京都那样表现得好强,表现得逆反。京都的安静,那是表面的,因为京都的骨子里都藏着不安分的风骚。而奈良的安静,那是真正的安静——一切淡然,一切顺其自然。奈良这座佛教之都,是真正拥有佛心的。
而至于京都,在司马辽太郎的笔下,则成了一座“远至王朝近至今日,历史的亡灵都一直在各处飘荡的、人鬼共处一城的都市”。司马在成为大作家之前,曾是大阪新闻社京都支局的记者,专门负责采写京都的“社寺新闻”——也就是专门负责采写京都的神社、庙宇等各种宗教新闻的记者。全日本需要安排专属的记者对神社庙宇的祭奠活动进行采访报道的,只有京都这一座城市。为此,在京都的西本愿寺内的宗务所,设有日本唯一的一处“宗教记者俱乐部”,司马的工作,就是每天去这个宗务所的记者俱乐部报道,看有些什么宗教新闻可写。
在西本愿寺的宗务所,每天都有一位年轻人来推销自家做的点心。
“有要点心的吗?有要点心的吗?”年轻人每天都在寺庙里兜来兜去地问。时间长了,司马就和这位年轻人混得很熟,于是很好奇地问:“赚钱吗?”年轻人就回答“还行。”再问“怎么会来寺庙里卖点心呢?”,年轻人再回答“因为我爸以前就在这儿卖点心”,再继续追问下去,年轻人就告诉司马说:因为他爸爸的爸爸、他爷爷的爷爷、祖祖辈辈世代相传都在这儿卖点心,他们家从古至今在这儿卖点心卖了几百年了……只听得司马辽太郎心中大惊:天啊!几百年前,一个年轻人在寺庙里兜来兜去地问“有要点心的吗?有要点心的吗?”,几百年后,那个年轻人后代的后代的后代的后代……的另一个年轻人,也跟几百年前一模一样地、仍然在寺庙里兜来兜去地问“有要点心的吗?有要点心的吗?”
“你看你看!京都就是这样一座可怕的城市!”司马辽太郎在书里大惊小怪地这样写道。并因此想象在京都街头的各个角落,一定隐藏着肉眼看不到的、但却无所不在的“历史的亡灵”。
阅读《街道をゆく》,和司马辽太郎一起散步,是件极为愉悦的事。尤其阅读到关于大阪、京都、神户、奈良这些西日本地区的“散步”,更是令人倍感亲切――因为这些都正是我的生活范围所及的地方。而司马辽太郎则生于大阪、成长于奈良,工作在京都,在京都做了近7年的社寺新闻记者之后,又重新调回到大阪,并且此后一直生活在东大阪的下小阪――能够在一位知识渊博的大作家的散步系列里,阅读到自己所熟悉的那些地名,并得知隐藏在它们背后的许多趣闻轶事,真是极为滋养精神,也是我爱上这套散步系列的主要原因。
司马辽太郎爱散步。不仅在世界各地散步,还常在家附近散步。家乡大阪“有适当的凌乱、适当的肮脏、适当的空气污染”,这些所有的“适当”,在司马辽太郎眼中构成“高贵的山河”,令司马辽太郎对于在家门口散步这件事,也变得乐此不疲。因此,生活在东大阪下小阪的市民们,以前会经常看到这位满头白发的国民作家,每天和夫人一起不知疲惫地在家附近的街头巷尾四处溜达。在我的中文教室里学习中文的一位大阪女孩,家就住在司马辽太郎先生家的旁边,看到我手机里拍下的司马辽太郎纪念馆的照片,就对我说“我以前经常看到司马先生出门散步呢,每次他都总是和夫人一起。”
热爱散步的司马辽太郎先生,生前曾经应邀给日本的小学生写过一篇作为国语教材使用的文章。文章的标题是《给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你们》。在这篇文章里,司马辽太郎这样写道:
“我一直写历史小说。因为一直很喜欢历史。我就像热爱自己的双亲一样,热爱历史。
当被问到‘历史是什么’的时候,我会回答‘那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世界,是被填入了曾经存在过的数亿个人生的世界。’
我非常荣幸,在这样的世界里,拥有许多优秀的朋友。
他们在日常之中给予我鼓励、给予我慰籍。
因此,我感觉我至少已经在2千年以上的时间之中活过了。
这样的快乐-假使你们也期待的话,我非常愿意与你们分享。
但是,我也感到很寂寞。
因为有一样很大的东西,我没有,而你们却拥有。
那就是未来。
我的人生,所拥有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例如说二十一世纪
我是肯定无法看到了,而你们却不一样。
你们何止是能看到满满的整个二十一世纪,你们还是其中最辉煌的旗手
如果,在一个叫做‘未来’的街角,我能够唤住你们,那该多好!
我会问‘田中君,我想问一问,你现在正在行走的二十一世纪,是个怎样的世界呢?’”
司马辽太郎于1996年2月去世,享年72岁。司马夫人也于今年11月12日告别了这个世界追随而去。在另一个世界里重逢的司马先生和夫人,也还会和生前一样热爱散步吧。他们会站在那个世界的一端,远远眺望着那个叫做“未来”的街角吧。如果有一天,行走在未来之中“田中君”们,在某个街角遇到一位满头白发的长者,唤住自己问:
“田中君,我想问一问,你现在正行走着的未来,是个怎样的世界呢?”
那个时候,“田中君”们将会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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