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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1 | 项静:除了饭局,还有什么能让我们靠近

2014-12-29 项静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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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局有安静的,站着的,我们大部分时候都是坐着的热闹的,一眼看下去,大家都在吃吃喝喝讲讲谈谈,在虚无主义的时代,我们不会看到天阶夜色凉如水,也不可能去欣赏一钩新月几疏星……


除了饭局,还有什么能让我们靠近
by 项静


苏珊·桑塔格与乔纳森·科特在1978年有一个访谈,她说美国1970年代最本质的区别是,你不会再有别人的想法都和你一样的错觉了,每个人都回归了自由身!借着1960年代末世界革命的背景,这句话的意思每个人大概都能明白,自由身开启新的生活仪式,不过我总觉得这句话的适用性可以延续至今。在家庭之外,自由身的我们与他人相遇并待在一起的仪式越来越少,柏拉图《会饮篇》或者孔子携诸子游历讲学的生活都太遥远而唯美了,想来想去我们大概可能就剩下饭局(非公款吃喝风)了,当代中国一种特别有意味的人群集结的方式。

北京有个年轻作家于一爽写了一本全是文化人饭局的书《云像没有犄角和尾巴瘸了腿的长颈鹿》,全是一场接一场的喝酒,标题都是饭店的名称,微薄之盐,三个贵州人等等,像一个个活地标闪耀在北京的夜晚,两年间40多场饭局,大概只有两场饭局是在朋友家里,其他都在北京的广阔天地里。所有这些没有血缘亲缘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除了革命、工作、广义上剧场演出之外,我想大概只有饭局这种空间形式最适合在小说里跟被抛到城市的人们贴心贴肺了。于一爽说,饭局上其中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关系的变换,这些人物把喝酒这事儿变成了一个当代经验,这个过程复杂多义很有经典意义。她在一篇评论饭局中作家的文章中写到,小说提示的是一个生活形态,混的过程不是说有什么意义,而是和三教九流在一起所付出的这个时间中,身体里面浸透了各种各样的故事、千差万别的欲望,还有什么声音啦画面啦。而这一切构成了一个当代经验,这个过程复杂多义。

对于一个除了连呼两声复杂多义之外,并不能说出更多道理的当代经验,可能除了亲身去经历,就剩下沉默以对其切切实实的存在了。书的封面上高晓松说,于一爽为标本的北京女文青是一种行将消失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其实我觉得,还有这种无所事事动辄喝醉,解构和消解主流的一切意识形态的生活,可能都行将消失。在这么多真假都无所谓,总之是纸上的饭局里,也并不像我们观看者想象的那么夯实而自信,一切都理所当然,在某一局开始前有长者给作家于一爽打电话谈饭局上的人品吗,就连作家也揶揄这帮人没有资格谈谁喜欢谁吗,性生活都绝对赶不上中产阶级吗?这些抛出来的问题都让饭局人生显得有点摇摇欲坠的样子,生怕这些夜行动物们一不留神回头是岸嫌浪费时间不玩了。

于一爽说这些人都是三教九流,其实三教九流真是一个特别文学的词,五四新文学的发轫之初,胡适陈独秀们不就是借用了引车买浆之流打出来的翻身仗吗。其实于一爽的书里还真没有多少人类品种,只不过是一个圈子里的三教九流,不过在《海底捞》这一局里,于一爽写到了服务员,真是比较稀少的出现在她书中的人物一种,但他们实在是太昙花一现并且瘦骨嶙峋了,“这家最大的特色就是服务员多,生意不好的时候,比来吃饭的都多,他们没什么事干就老换小碟。有时我还没吃完就给我拿走了,我又不好意思说还我。所以我还每回都先闷头儿吃,不敢停筷子,一停,他们服务员轰的一下就上来了。他们好像除了换小碟不怎么会干别的。昨天我杯子里是洋酒。服务员一看就剩点儿福根儿了,就给我加了一瓶青岛啤酒进去”。

想起三教九流的世界,非《金瓶梅》莫属,西门庆经常出去吃酒欢宴,纵情声色,那些谋财害命的事我们当然不觉得怎么好玩,反而那些酒宴上的人种烦杂让人忍不住感叹,西门庆即使是如此承受了后世诲淫诲盗之名的人,却也是一个皆大欢喜的人群爱好者,每逢酒宴,总是将亲戚、朋友乃至下人伙计,不论贫富贵贱,一律叫来吃喝,一个不落。于一爽说三教九流,其实很纯良,不过是男女而已,饭局集锦里没来得及说的东西,她后来写了一部短篇小说集,里面的女主角基本都叫余虹,男主角基本都叫刘明,好像已经懒得再给这个世界的男女命名,小说集的名字是《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这个非常马克思的话,几经转述,已经本土化,特别像给晃晃悠悠的人生的一个大大的logo,字迹还是小清新的小确幸的那种。

饭局也是在做减法,减到最后,就剩下一些减不掉的主要枝杈,吃吃喝喝聊聊。就像写小说,有的人喜欢往丰满里写,有的人往瘦里写,一堆瘦长的人体骨架堆积在一起,也特别有雕塑的兴味,并且也有少即是多的逆旅感。上海作家金宇澄写了一部《繁花》,大有滋味。小说里1990年代以后的生活就是一连台的饭局,有一场“夜东京”的饭局是这样描写的:

礼拜五,陶陶报告,夜里有饭局……这天夜里,“夜东京”摆大圆台,来人有阿宝,苏州范总,俞小姐,经历“沧浪亭”的人物,沪生记忆深刻。外加上范总司机,玲子,陶陶,此外是新朋友葛老师,菱红,亭子间小阿嫂,丽丽,华亭路摆服装摊的小琴,小广东。


这一场饭局余下的篇幅就是在坐诸位的前后历史,每个人都说说讲讲半晚上就完结了,有艳遇有身世有插科打诨有轶事有鬼扯。小说末尾有一场是弄堂小百姓小毛摆酒请客,他请沪生来,如果有小妹妹老相好,尽量带来,一道谈谈聚聚。小毛感叹真不是对路,沪生朋友圈子,基本是女律师,女干部,女秘书等知识分子,最后沪生只身前来,小毛倒是请了五六个女人,圆台面摆好。接下来,吃的喝的几乎不表,剩下的篇幅都是白妹说,中妹说,发妹说,小毛说,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绕来绕去,东拉西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海阔天空到几乎让人不知道这是一次饭局。相比年轻作家的世界,《繁花》的饭局老辣而又朴素,露出角头的部分是实在去写,并且看似笨拙地去写,而还有多少东西不言自明,都在话里话外了,好像关于人生什么都没说呢,仔细一看又一切却都说尽了。



其实,我们的乡村现在大概除了婚宴和丧局,也没有什么什么像样的社交场,我们又没有乡村酒馆、咖啡馆什么的,中青年大部分缺席的乡村,人情冷清地倒更像我们从前对城市的想象。带点庆典仪式的就剩下节日宴客了,规矩礼数之类,尤其又是亲缘社会,不会有太多“戏”在里面。而说起来在当代城市小说中,如果没有一场饭局也恐怕很难,就拉扯些男女职场之事如何能填满一天24小时呢,但金宇澄和于一爽小说里的饭局如此印象深刻,大概就是他们都采用了清单的方式。艾科在《无尽的清单》一书中说清单的背后,是一种“美学上的悸动”,悸动的来源是“我们所仰慕之物具备一种有限但尽善的完全性”,与之构成对应的是“具体地暗示无限”的再现方式,每一场饭局,饭局上的人,他们说的闲话讲的故事,还有那个每一次都喝大的“我”,都是具体的清单,当然最让人悸动的还是清单之外的那个完全性——欢唱无尽、暗夜无边、夜夜笙歌以死为涯的人生。

利玛窦写晚明中国的饭局,那些仪式如今看来陌生又罗嗦,但娱乐的方式依然在,不过利玛窦其实是看了个翻转的西洋景,那些饭局中人情的冷热他实难参透,他引用孔子的话,唯酒无量,不及乱,其实那是假圣人的境界,与三教九流的人生不契合,大醉方归的才是正途吧。借着中国小说中的饭局,想起美国作家耶茨的小说《年轻的心在哭泣》和《革命之路》,他写的大部分是美国1970年代的社会,两个年轻的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闯的青年人,经常跟同样年轻的朋友们家庭聚会(home gathering)一下,他们给人的印象从来不是喝醉或者无聊,总是失望,一次又一次遇不上期望值对话的那种失望,在一场戏剧演出后的聊天,或者站在阳台上,坐在客厅里聊天,又或者在闭塞的厨房里,挥洒着那种灼人的在悬崖边上的失望,每个人看起来都好像在酝酿一场闷声大哭。饭局有安静的,站着的,我们大部分时候都是坐着的热闹的,一眼看下去,大家都在吃吃喝喝讲讲谈谈,在虚无主义的时代,我们不会看到天阶夜色凉如水,也不可能去欣赏一钩新月几疏星,饭局的冷中热,热中冷,煞是应景真诚。再现的饭局,多像造梦的仪式,一会清醒一会恍惚。

【书籍相关】

书名:云像没有犄角和尾巴瘸了腿的长颈鹿
作者:于一爽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副标题:一个北京姑娘的酒局实录
出版年:2013-4
页数:168
ISBN:97875133113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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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繁花
作者:金宇澄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2013-3
页数:440
ISBN:9787532148004


作者:项静
腾讯《大家》专栏作家,女,编辑,主要从事评论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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