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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建强:你听,新年的钟声还在回荡

2015-01-02 姜建强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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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新年的钟声还在回荡。它拖着长长的余韵,被夜的黑暗深深吸收进去,不一会儿归于静寂。


你听,新年的钟声还在回荡
by 姜建强


【一】

祇园精舍的钟声,有诸行无常的声响;
沙罗双树的花色,显盛者必衰的道理。


这是13世纪日本古典名著《平家物语》开首的一段文字。

钟声与无常,花色与盛衰,是否就是作为人的精神底色?

可不,远处又传来新年的钟声。隐隐的低沉交鸣,在寒夜中却显意味深长。虽然月色还泛着清辉。

21世纪已经过去了14年。

2015年又在万众期待中,冉冉升起一轮火红的朝阳。

每当聆听新年的钟声,人们心中涌动的企盼是不同的。我总是在心里祈盼着一部巨著的诞生,一部《20世纪史诗》的诞生。但每次都令人失望。因为这部著作甚至还不在人们观念的襁褓中。人们难道真得健忘了刚刚过去的那个世纪?尼采说过,上帝总是把健忘作为看门人安置在人类尊严之庙的门槛上。人类这部机器难道真的老朽?真的生锈?真的变得无法按节律运转了?

哦。不会的。人类应该不会忘记14年前的世纪之交,古刹的晚钟和晨钟撞击冻僵的寒夜,低沉交鸣的瞬间所产生的那种古朴和纯真,那种壮丽和惊心,确实具有康德所言的美学上的悲凉。这是因为当我们告别故乡,童年,母校甚至告别同窗好友的时候,我们还要惆望黄昏处,寒鸦数点,黯然涕下,心有千千结。更何况我们告别的是一个我们每个人都认真的生活过,严肃地思考过,全力地挣扎过的这么一个苦难深重的世纪。当交替的钟声远远响起,谁能水波不兴,无动于衷呢?

【二】

或许,盼等中的这部巨著之所以还没有诞生,是因为20世纪是波澜壮阔的100年。是人类的聪明才智和愚蠢偏见都空前绝后的100年。总结这100年的历史绝非一般人所能为之的。这要有亚里士多德式的百科全书的知识结构,才能写出20世纪的万般风情;这要有黑格尔式的哲学洞察力和概括力,才能写出20世纪的深邃凝重;这要有汤因比式的历史视野和理念关照,才能写出20世纪的个性气质;这要有罗素式的谙熟自然与社会的大脑,才能写出20世纪的博大精深。当然更要有莎士比亚的编剧天才,才能写出20世纪的物语故事。

比起十八九世纪,20世纪虽然没有了莫扎特、贝多芬和肖邦,甚至也没有了雨果和巴尔扎克,当然更没有再出现过康德甚至休谟。但是这一切都因如下惊人事实的出现而显得无足轻重了:1900年,20世纪的曙光初露,普朗克,这位20世纪最该记住的科学家,就在这一年提出了量子概念,从而宣布了原子能世纪的到来。这一宣布非同小可,因为它改变了世界的物质结构。5年之后,又有一位20世纪最重要的科学家爱因斯坦,提出了相对论。他生生将一座物理大山凿穿成一个哲学之洞:当速度等于光速时,时间就停止;当质量足够大时,它的周围空间就弯曲。万古不变的时间结构由此而变化。当然,在20世纪坦裸出晨曦之光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忘记还有一个人,他对人类心灵的奥秘作了一次神秘兮兮的占卜,第一次触动了人类神经的根部。他就是弗洛伊德。他的重要著作《梦的解析》在1900年出版。20世纪,就在这三颗理性头脑的驱动下,小心翼翼的开始了。当然,20世纪也是在这样的设问下开始的。1898年,英国诗人和政治家西莱尔·贝洛克写下这样二行诗:

无论发生什么,我们有
马克沁机枪,而他们没有。


故事终。

为什么他们(西方)有,我们(东方)没有?

因为他们有苏格拉底?而我们只有孔子?

当然,尼采的死也是在20世纪曙光初现后的1900年8月25日。但这没有影响他的判断力。他临死前借狂人之口为新世纪定调:“我杀死了上帝。”一切价值必须重估。在没有上帝的日子里,人们将获得空前的机会。真是春江水暖鸭先知。他以鹰的炯眼看透了深渊,以鹰的利爪紧抓绝壁。

当然,也是在20世纪,犹太血统的德国人本雅明在30年代宣告:一个可怕的机械复制时代来临。这是文明历史的终结,更是传统艺术的末日。还有那位法国人加缪更将20世纪早早地看穿:在一个没有意义的世界里,最不道德的行为或许会和最道德的行为具有同样的意义。于是默尔索拿着莱蒙的枪,无理由地射杀了一位在沙滩上的阿拉伯人,而且是连开四枪。问题在于默索尔杀人的地方正是干枯刺眼的沙滩,没有一点意义的地方,也是缺少情感的死寂之地。这个世界还不荒缪?自然,还有那位生在20世纪死在21世纪的英国历史学家托尼·朱特,更将知识分子在20世纪的罪恶,定位成是“以你所看到的他人未来的名义对他人命运评判”。这就构成了20世纪最大的谎言:“怎么会有那么多聪明人能用接踵而来的可怕后果说服自己接受这些?”

20世纪,人们还能记住一些什么呢?

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的1914年,标志着大量杀人的时代到来。20世纪最终的死者量是1亿8700万人之多。所以,创作出《蝇王》的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说,20世纪是人类历史上最为暴力的世纪。如果说拿破仑在1806年发动耶拿会战,只用了1500发炮弹就解决了问题,那么,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法国,则必须一天生产20万发炮弹才够用。

处于欧洲腹地的捷克,弹丸之地屡遭涂炭。但仅在20世纪就为我们贡献了卡夫卡,赫拉巴尔和昆德拉三位小说大师。卡夫卡是悲观的排斥,昆德拉是挖苦的揭露,赫拉巴尔是乐观的认同接受。三人三面。为20世纪注入些许生气和深刻。

哦。对了。还有那颗小小的蓝色精灵不该忘记。这颗小小的蓝色精灵改变了男人,也改变了女人,所以逻辑地说它也改变了世界。它的诞生充满了传奇的色彩,它的存在让千千万万的人受益,它的成长充满了曲折。一直到今天人们还在议论:它究竟是一个蓝色精灵还是一个蓝色恶魔?它是无数ED男性的救星还是人类堕落的开始?它就是诞生于1998年的伟哥(Viagra)。这年正好是美国前总统克林顿性丑闻走光的一年。有趣的是,尽管1998年的三位诺贝尔获奖者根本就没有直接参与制造伟哥,但对伟哥的发明奠定了理论基础的美国得克萨斯大学的弗里德穆拉德教授,在得知人们称他为“伟哥之父”时竟然气愤地说,“‘伟哥之父’是一个极其愚蠢无聊的称号,我很不喜欢。如果时光倒流,我宁愿自己从未导致这种药物的发明”。这为20世纪增添了有趣的一笔。

【三】

当然,20世纪令人惊魂不已的改变,是发生在20世纪行将结束的九年前,即1991年。这一年,斧头镰刀的国旗从克里姆林宫上空徐徐降落。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多少年前看电影《列宁在十月》,记得有一段字幕是这样的:“俄国资本主义的最后一夜是寒冷的。”70多年过去了,有意味的是,寒冷的终点又回到了寒冷的起点。难道这就是世界历史运动的方程式结构?难道这就是30年河东30年河西的几度夕阳红?如是这样,历史的目的和意义又何在?历史进步的概念又作何解释?我深信再过半个世纪,一流的思想家们将会很用心地把这段悲壮的历史写成文字传世,并为其做出一个“是谁”——“还是谁”的历史和价值的判断。一切都还难以定论。一切都还在演进中。历史的不确定性恰恰就是历史生趣之处。




当然,人类的最大悲剧也发生在20世纪。但一位母亲怀抱着婴儿喊道:“他还是个孩子。”然而,喊声换来的是法西斯的骂声和枪声。这位母亲原以为还有一个在人性边界上的最后一个前提,但在奥斯维幸集中营里根本就没有这个前提。当一位老人死死抓住几卷古书,苦苦哀求:“这是郑板桥的真迹。”然而还没等他说完第二句话,一蓬新的火焰早已腾起。这位老人原以为还有一个文化价值上的起码前提,但在这里已根本不复存在了。正如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说,思想罪不会带来死亡,思想罪本身就是死亡。看来把愚昧,野蛮,仇恨,偏见错看成历史本身,错看成文明的前提,这又使得20世纪比其他已经过去的世纪更加伤痕累累,更加憔悴苍老。

当然,一份辛德勒名单的出现,多少为德意志,为人类,为20世纪挽回了一些颜面,得到了许些的安慰。这位吃喝嫖赌的德国商人在二战期间赶去波兰,从杀人的纳粹党徒手中拯救了1200名犹太人。他为什么要拯救他们呢?没有人知道。辛德勒曾如此表白:“每一天每一天,我的眼前都是一群被难以忍受的苦难折磨的犹太人。我不由得一股正义感涌上心头。

似乎有道理,但总是让人难以置信。

辛德勒名单中的一位幸存者拉克斯,在战争结束后与辛德勒在南德意志的累根斯堡生活过一段时间。有一天,二人一起出行。辛德勒坐在一幢大楼的石阶上,一边吸烟一边眺望湖中雪山的倒影。心情看来不错。拉克斯乘机道出了长久以来一直藏在心里的疑问:

你怎么会想到救我们这些犹太人的?

对于突如其来的问题,辛德勒没有吃惊,而是凝视着对方,末了,深深地叹了个口气。沉默良久,他才开口说:

那是1937年的秋天,在开往德雷斯顿的火车上,一位女士坐在我的对面。那位女士浑身散发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秘感。就在我看到她的一瞬间,一股从未体验过的颤栗袭过我的背脊。你能明白吗?她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子啊。

讲到这里,辛德勒突然闭口不语,随之一阵抽泣。他哭了。过了一会,他又说道:

你一定难以理解,那是多么崇高的一种爱的体验。她的名字叫丽莎,和她的母亲同名。

原来如此。是丽莎的美丽,是一种虚拟的爱的体验,点亮了这位情场老手的人性之光。

你信不信?——不要紧。反正我信。




当然,我们也不能忘记这一幕:1945年9月2日上午9时,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在停泊在东京湾的密苏里号战列舰上举行,麦克阿瑟将军发表如下的演讲:“作为地球上大多数人民的代表,我们不是怀着不信任,恶意或仇恨的精神在这里相聚的。我们胜败双方的责任是实现更崇高的尊严,只有这种尊严才有利于我们即将为之奋斗的神圣目标,使我们全体人民毫无保留地用我们在这里正式取得的谅解,忠实地履行这种谅解。”“我本人的真诚希望,其实也是全人类的希望,是从这个庄严的时刻起,将从过去的流血和屠杀中产生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产生一个建立在信任和谅解基础上的世界,一个奉献于人类尊严,能实现人类最迫切希望的自由,容忍和正义的世界。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但这里没有傲慢没有恫吓没有谴责。在我们面前亮相的倒反是一个胜利者,用低下的姿态在战败者那里寻求终极的谅解,寻求崇高的尊严,宣布不信任,恶意或仇恨最终会在谅解与尊严的观念中被杀死,一个自由,容忍和正义的世界不会在“蘑菇云”中诞生,只能在谅解与尊严中诞生。无可指责,这是20世纪最具理性的胜者宣言了。

【四】

伏尔泰,这位法国思想巨子,在临终时看到卧榻旁的灯光时隐时现。他问:“怎么?灵前烛火已点燃了吧?”说完便与世长辞。终年84岁。这是1778年5月30日的事情。

在他死后的30年,巴黎人为他补行国葬,迎回了这位一直笑到死的哲人遗骨。塞纳河边,万人空港。他的心脏装在一只盒子里,永久存放于国家图书馆。盒子上刻着他生前的一句名言:

这里是我的心脏
但是到处是我的精神


遗憾的是,整整100年的20世纪,这样的人物再也没有出现过。

20世纪的现代人心底,常常涌动的是一股反基督的魔鬼的力量。从这股力量中诞生的只能是一种弥漫着一切的毁灭感,这种毁灭感传染着腐蚀着这个世界,最后像地震一样将这个世界震塌成一片荒垣残碟,碎石断瓦。

如果说,巴赫的音乐是为教堂里的人写的,莫扎特的音乐是为上帝身边的人写的,那么,这两种音乐,都不能为20世纪的人类所取。20世纪的人类离开了教堂,似乎又无途径跨进天堂。在他们漂泊的旅途上,到处是动摇和怀疑的蠢蠢欲动。还有谎言,无时无刻想走出茂密的森林。虽然海德格尔理智地对20世纪的技术进步提出警告:“在技术化千篇一律的世界文明中,人类的家园呢?”家园何在?虽然阿伦特写有《极权主义的起源》,但最大的悲喜剧在于她自身恰恰是极权主义的幸存者;虽然福山在《历史的终结》中信誓旦旦:“自由民主是意识形态演化的终点,是人类统治的最后形式,同时也就成为历史的终结”;虽然亨廷顿发表《文明的冲突》并大声疾呼:“文化将是截然分隔人类和引起冲突的主要根源。”但这些根本无助于问题的正解,他们本身也成了“蠢蠢欲动”的一部分,成了“谎言”的一部分。因为历史还是无情地嘲弄了20世纪的人类:通向天堂的路导致了地狱。

苦难深重的20世纪从梦的解析开始,以伟哥问世而终焉。20世纪的雄风再兴,竟然受小小的蓝色春药的驱动?太不可思议了。但创造往往与毁灭同行。可不,21世纪刚刚启明的2001年9月11日,美国遭受恐怖袭击。稍有“阳刚”起色的美国,顿时陷入“阳痿”的痛苦之中。世界也为此在反恐的诚惶诚恐中迎接新世纪的到来。不是滋味,但又何奈?盛者必衰,强者必哀,乃万古之理。

何况,《圣经》里早已有令人心惊肉跳的预告:

常行善而不犯罪的义人,世界上实在是找不到

更何况,莱布尼茨早就称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是“一切可能的世界当中最好的一个”。

写《历史》的希罗多德是西方历史之父。

写《史记》的司马迁是东方历史之父。

《20世纪史诗》这部巨著是由西方历史之父的子孙们来写好,还是有东方历史之父的子孙们来写好呢?还真的不好决定。但不管有谁来写,这二句话都应该写在这部大书的扉页上,而且最好是烫金的:

尼采说:‘上帝死了’,1914年以后所发生的一切表明:是人死了。”——弗洛姆

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向罗斯福总统推荐了原子弹。”——爱因斯坦

新旧交替的钟声是一个省思,在晨辉与暮霭里。但在西洋,钟声是召集的通知。在东洋,钟声令人起悠深之思。所以,西洋的钟声是形。东洋的钟声是象。

【五】

皓首天穹,一个直觉的问题是:天地之间,总是那恒居不变的存在吗?

康德讲过作为本体而言,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这句话,我们还是不明白,他好像隐藏了什么。还是霍金实在些。这位摇着轮椅的天体物理学家,稍微具体地说出了一个事由:“宇宙的变化以千万亿年计,这对生命有限的人类而言,大体可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原来,用生命的有限,才能托出宇宙的不变,才能有不假言说的永恒。人的生命,在这里成了本体不变的一个“托”。可能也是由此之故,在人们的感觉中时间的意象也是最为触人心魂的。所谓“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所谓“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实际上是说出了生命对于时间的无奈,说出了面对宇宙,作为个体生命存在的一种形而上的悲哀。

2000多年前的亚里士多德,是那时全球最高知性的代表。罗素在20世纪还推崇他,说在逻辑学上,他仍然保持至高无上的地位。确实亚氏最重要的知识贡献就是三段论:

凡是人都会死(大前提)
亚里士多德是人(小前提)
所以,亚里士多德会死(结论)


你看,一个不小心,亚里士多德把自己套进去了。所以三段论的疯狂之极在于它总以为自己能捕获万物,或万物总在它的囊中。殊不知道,它最后把收紧口袋的那个人也一起装进去了。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海德格尔晚年读老子,说是要在运思稀少的人群里打破写诗人的寂寞。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黑塞说,今天日本和德国一样在人们的心中都是个好战的国家。岂知几百年来,在那儿也一直存在着某种既雄伟又睿智,既空灵有坚决甚至还通俗入世的精神,那就是禅。这里,老子也好,禅也好,不也就使人更深刻地感悟本体和永恒之谜吗?三段论的逻辑知性,岂能击破已被先验设定完毕的人的心理结构?

你听,新年的钟声还在回荡。它拖着长长的余韵,被夜的黑暗深深吸收进去,不一会儿归于静寂。然后又是一声轰鸣,这样反复至108声。那108声,融入古寺青灯悠远阔广的深邃空间,似乎把人们带进了一个无限的时间结构之中。那钟声同残星,冷月和老林构成了一个三维意象的符号系统:“年复一年的过去,人们的心情也在凋落。”这是日本大师级画家,诗化哲人东山魁夷听完钟声后的“晚祷”。

确实,钟声是生命存活的强力绵延,更是人类理智的强力绵延。



作者:姜建强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东京大学综合文化研究科客员研究员,致力于日本哲学和文化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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