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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波:我无从逃逸的音乐世界

2015-01-13 杨波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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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所有新唱片都无法成全这个“新”字——年轻的音乐家们即便再努力,却也依旧不过是在由旧风格、旧流派、旧态度砌成的迷宫里绕圈子。


我无从逃逸的音乐世界
by 杨波


【一】

至少从新创作、录音、发行的唱片来看,这些年真是一年糟过一年。不外乎这几个原因。首先是传统唱片市场被连根拔除后,迄今仍没有任何替代物出现的端倪。音乐家们或被迫去做偶像来代言商品,或没完没了地跑场子来填肚子,创作的时间精力乃至动机都因此逐一遭到盘剥。再是,像上世纪60年代末西方以反战和争取民权为核心的左派乌托邦青年运动那样大型的文化变革迟迟没有再次到来,以至于我们可以怀疑它是永远不会到来了——而无论美学还是意识,那时的摇滚乐之所以后世无法企及,自然由那青年文化运动包括理论体系、美学格局和理想诉求在内发散出的蓬勃活力所致。

还有一个原因是,时至今日,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主流音乐对世界各地的审美殖民业已基本完成,在破坏、覆盖掉本多元有致的世界音乐生态之后,现在全世界都在演奏美国主流音乐,至多中国人用汉语Rap,韩国人用韩语R&B罢了。而美国主流音乐本身在近一个世纪的唱片工业的剥离、修正、吸榨下,其本来生动、多样和进化力也已丧失殆尽。它的独裁地位和死水一潭决定了世界范畴内主流音乐的死水一潭。

所以这些年来我更多听老唱片、电子乐和世界音乐。喜欢老唱片是因为如上段所说,几乎所有新唱片都无法成全这个“新”字——年轻的音乐家们即便再努力,却也依旧不过是在由旧风格、旧流派、旧态度砌成的迷宫里绕圈子。除非个别天分极好的人,虽也是在这迷宫里徘徊,却也能徘徊出些许的个性和新意来。今年我只遇到一个这样的例子,那就是年轻的美国唱作人Perfume Genius和他的《Too Bright》,此人阴郁、沉溺的音乐气质跟他暧昧滑腻的中性唱腔,及点到即止却缠人的旋律构造达成一致;而他找来PJ Harvey、The Knife、Portishead等人在这张专辑中相助,无论风格还是气场都很恰当。

上段那个比喻里,迷宫不变,却若将“徘徊”改为舞蹈或走正步等目的明确的行动,从而那种徘徊时无奈、焦虑的心情也换为从容不迫的话,你就会得到Babymetal这样的音乐。她们是唱片工业和偶像文化最高级别的产品,是在流水线层面上,从创作、配器、录音、混缩乃至舞台表演、灯光等等一切过程的至高技术整合。换个角度看,这些工作已经跟艺术关系甚微,而更像细致而有序地制造一块表。Babymetal绝非由一个17岁和两个15岁的日本少女组成,她们不过是整体制作团队的符号和台前傀儡,跟虚拟偶像初音别无二致。她们背后那些专业、敬业而技艺高超的音乐家、乐手、制作人和经纪人才是这一乐团的主体。她们跟传统流行音乐偶像的区别是,放弃所有创作及风格、态度等文化层面上的权利,被制作方毫不掩饰地袒露其肉偶本质,正基于其拥趸亦完全不以此为忖。


(资料图:日本少女重金属乐团BABYMETAL)

而将Babymetal强行拉回到亚文化界域,就会发现她们与AKB48之流的显著不同。她们既不是在玩票金属乐,也不是在玩可想而知的流行金属乐,她们玩的是地道的黑金、新金和死金等极端金属乐。其名字里Baby和象征男性、暴力乃至魔鬼崇拜的Metal之间,其卡哇伊的装扮和表演与充溢着男性荷尔蒙的极端金属乐之间,以及专门为其发明的风格“死萌”的死字与萌字之间的对立与互成、相隔与成全,证明了在今天历史上那些以往风格所具备的文化含义已被风化完毕,它们只剩下了浮于表面、耳目可辨的标识,如装扮和和弦;进而其鬼魂般的以往文化含义则被解构成用于装饰、戏拟和重塑的符号,就像Babymetal对金属乐所做的。她们今年的同名专辑获奖无数,包括获得重金属发烧友网站Metal Sucks读者票选年度最佳,这表明了自上而下人们已对重金属的上述处境表示认同。而窥斑见豹,被消解掉其本初立足之本的文化含义的摇滚风格绝非重金属一门,还有朋克、合成器流行和迷幻等等。这种毫无意义的倾向也映射出这个时代毫无意义的本相。

将Babymetal列入年度选择并非基于其别具一格的文化指向,而是因为其经过严格、细致、高超的专业制作而得来的音乐在听觉本身上令人觉得爽快。抛开一切羁绊,仅从生理的听觉层面去捕捉音乐造成的刺激,这样Babymetal就会变得焕然一新。而这种舍弃了一切从音乐上获取感动或启迪企图的听音方式,导致了我对电子乐的日益迷恋。而越在意识态度上不知所云、没心没肺,越不尿所谓文化,越在技术上精妙缜密且尽可能在一切意义上脱离人的语境的电子乐,越令我食不知味。今年我选了五张,Clark的同名、Aphex Twin的《SYRO》、Vladislav Delay的《Visa》、Andy Stott的《Faith In Strangers》和Flying Lotus的《You're Dead!》。

后两张看似并不符合上段我对我所喜欢的电子乐的描述。他们仍在数码制作和传统音乐流派之间努力地勾连、凿通,Andy Stott将飘渺的女声划破、分段后为其布上干枯、压迫的Dub Techno背景,Flying Lotus则用模糊浑浊的细碎电声将从爵士乐到说唱的美国黑人音乐史串起来(我曾将Flying Lotus的独特音色喻为可以播放音乐的儿童电动玩具没电却未断电时的缓滞、变调的发声,家里有孩子的人应都具备这样的经验)。他们仍从事着电子音乐的传统工种,即通过对既成流派的混音来颠覆、改变那个既成流派,为之在数码谱系中找到另一次元的位置。这当然是将传统从其本质处境上的纠离,跟无差别轰炸一样,属于听觉上无差别电化和去意义化,是电子乐最来劲的部分。


(资料图:Bob Dylan)

Clark和Aphex Twin也都是混音出身,他们却早已决定抹去了音乐原材料上可辨识其身份的所有特征。尤其Aphex Twin,在20年前他不仅发型跟那帮Grunge摇滚明星一样,也挥舞着反明星、去个人化等对抗唱片工业的旗帜,甚至不少经典曲目也布置出动噪相衬、极其煽情的Grunge局面;而他现在则冷静得像一个机器人。《SYRO》距其上一张专辑13年,他用13年来戒除人性,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以一种无菌的、显微的态度,仿佛装配集成电路板般装配着千姿百态的节奏碎片,这些声片以纯节奏的状态被异常精密地反复叠加、分类、搭配,相互消解或缠绕。不再像如早期作品,《SYRO》不会激起你摇滚式的激情,它仅隶属立志要跟情感划清界限的生理听觉。Clark亦如此,他在新唱片中的表现比以往节制得多,曲目也由此更小品化,更容易听。

一定意义上,Clark和Aphex Twin都显示出向Techeno本源回归的倾向,芬兰人Vladislav Delay则更进一步,他不仅令音源仅来自电脑本身的数码声响,并且力图将旋律线乃至节奏从音乐中剔除掉。在这种以短促、颤动、各据其位的Glitch或Microsound技法来渲染氛围或化解节奏的先锋电子音乐家里,Vladislav Delay或是最好的之一,但他这张唱片并不算特别出色。精力所限,今年类似出品我听到的不多。或许也因为我没去用力找。

渐渐,能听完的先锋实验唱片比能听完的国内流行乐唱片还要少,因为我想通了两件事。一是在上万年的文明进化中,跟人类的祖先将肉最好吃的野兽驯养为家畜一样,他们也千挑万选地将最适宜人类审美的可听震动模式留给了我们。这样,不去自找麻烦地听实验音乐跟不去自讨苦吃地吃野味成为一回事。二是包括我和所有先锋音乐家都生活在一个世界各民族不仅审美上被美国音乐风格殖民,音乐流通上亦为美式唱片工业机器殖民的时代,跟我的爸爸是一名重机厂工人一样,这个时代既由不得我选,也由不得我不选。它为我铺建了我无从逃逸的聆听环境和审美背景。

你进而会发现另外两件事。一是那些同样受到美国音乐影响、从而遭受限制的先锋音乐家即便再反叛,亦绝大多数都在用美国音乐的那一套去反美国音乐,更讽刺的是这些妄图自由表达的革命者亦乐于以唱片工业的方式来画地为牢,沉溺并遵循到自己的所谓派系中去。因此你对Acid Mothers Temple的厌倦与对Beyonce的厌倦毫无不同。二是反过来,那些被湮没的,老旧的、传统的地域音乐的先锋性却由此日益逼人,如一位北欧黑金迷从晋剧那里获得的听觉刺激,那种陈旧的先锋性已变得最新鲜,并籍由其历史的沉淀和选择而显得更为厚重可靠。

这也顺便解释了我喜欢世界音乐的原因。可惜现下已经没有什么“原汁原味”的世界音乐可以任那些手提录音设备潜入原始丛林的(反)全球化暴徒们去打捞和营救了,它们已成为影影绰绰的遗迹,而如今所谓根源音乐,已全部来自是以融合为招牌的阉割和投机。所以这里连一张2014年出品的世界音乐唱片推荐也没有。

【二】

最乏味的,莫过于那些仍认命地奔窜于美国风格的陈腐迷宫里,却不惜矫揉造作、形式先行地刻意求新,来印证其先锋性的音乐。如今绝大多数的先锋作品皆属此类。被称为“前卫音乐雷达”的《The Wire》杂志年度评选中第十名,科威特电声音乐家Fatima Al Qadiri的《Asiatisch》尤其令人难受,她将一些字正腔圆却前言不搭后语的汉语女声演唱在充斥着烂俗音效的电声背景下结巴而出,歌名也多为“山寨”“武当”“深圳”的拼音,但不必考虑中国元素在此有何文化上的深意——完全没有,她仅是试图将汉语发音作为一种别致的声学部件,来为自己乏善可陈的电子乐混合出某种新意来。

所谓新,既是先锋音乐的指标,亦为限制。当这种新仅能通过歇斯底里地混合、杂交来达成,就像为了提起食客猎奇心(却非胃口)而草草拼凑出的所谓新川菜、新粤菜一样,实是黔驴技穷下的倒行逆施。跟如今竟然洋溢着理想主义,成为一种被严格分类的摇滚乐流派的朋克一同,先锋音乐也已经成为自己初创时最为反对之物。

再如《The Wire》的第四名,Scott Walker和Sunn O)))的合作唱片《Soused》。上世纪60年代曾是少年流行偶像的Scott Walker现在自称“来自30世纪的人”,不知遭受到生活怎样的扭曲,他将天生的男中音作为触发先锋性的万灵基药,在其声线正统、醇和之品质的衬托下,任何稍显另类的音乐的所谓先锋性皆可轻易奏效,而Sunn O)))用Drone Metal营造的暗黑氛围更不必说因此邪恶了多少倍。这种混合与对比跟Babymetal将可爱少女与极端死金的对立统一看似出于一辙,但对生理听觉而言却难以适应得多。直截了当地说,后者是为了令歌曲更好听,前者却故意为听觉设障(这跟一位乐迷的审美见识无关),就像一位修路工为了显得像一个具备先锋精神的修路工,而在自己修好的路上撒满图钉。如其所愿,《Soused》难听极了。从那种难听中,我势必找不到一点当年第一次听到Naked City或Mailiner时其难听所带来的听觉惊吓和审美启蒙,也不相信它有任何文化或音乐上的革新意图与价值。这种所谓的先锋仅有难听——仅仅有作逼倒怪的难听而已。

与这些先锋相比,老老实实地沉浸在传统中并不将之视为限制,然后将力气全部花在个体表达之上的音乐更有意思。在一次访谈中,Thurston Moore谈到一个骄傲地自诩已不听Beatles的先锋音乐家朋友,他暗讽后者幼稚。旋律和节奏跟父母一样,是人不必也不能摆脱的东西。难道不是如此?在《The Wire》的单子中提到两次的民谣弹唱歌手Steve Gunn情绪饱满、娓娓道来,正是如此。至于Thurston Moore,他今年的个人作品《The Best Day》既无新意、亦丧旧旨,所谓的后Sonic Youth风格委实辨不出“后”于何处。

非要选一张2014年出版的先锋唱片的话,我选日本鼻祖级噪音乐团非常阶段为纪念其成立35周年,与头脑警察、户川纯、大友良英等日本前卫音乐家合作的《咲いた花がひとつになればよい》。专辑名似是俳句,“绽放的花一朵就好了”,但查不到出处。合作者们与非常阶段统一的异端身份和音乐态度,及其节制、有礼的彼此迎合令其合作不再有上段举例的那些先锋合作间的格格不入之嫌。

这让我想起他们在2013年跟初音合作组队的初音阶段,及推出的一系列动听歌曲。两者间一眼即识的对立和矛盾亦是在上述那种节制、有礼的彼此迎合之合作态度之上,撞击出基于其音乐本身的可听性而促成的流行文化现象。或者这样说,非常阶段对其噪音操作的理解已萃取至某种至为简约、纯粹、工具化的状态,它成为一种不再具备攻击力和革新性的配乐方式,既适合大友良英,也适合其正试图与之合作的和风少女组合桃色幸运草。传统概念上的先锋性在此遭到消解。

还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先锋性,未经深思熟虑,亦非刻意为之,而是一种邂逅般的水到渠成。Keith Jarrett 、Charlie Haden 和Paul Motian合奏的现场专辑《Hamburg '72》可作为例子。Keith Jarrett在其中基本上没怎么弹钢琴,而更多时候在吹奏萨克斯和长笛。他在管乐上的技巧不敢恭维,或因此这张唱片的正式出版甚至是一件不够严肃的事,却正是那玩票的心态,令他在1972年,将对自由爵士乐的理解及爵士乐发展的想象随兴所至地展示出来。这张唱片中,他在管乐上的恣意妄为和回到钢琴时的简约审慎,两者间的关联对理解其后来的风格很有启发。

《Hamburg '72》是一张老唱片。新发布的老唱片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往年已发行过的专辑的修正版,或添加上B Sides曲目及未收录录音室版本的新版,二是过去某个现场版本,三是因故未曾发行的专辑的首发。三很罕见,下面将着重提到的鲍勃·迪伦的《The Basement Tapes》就是,它1967年录音,却1975年首发。

至今,经典唱片或经典人物的现场已一再再版,于是这几年乐迷私制的靴腿版纷纷被唱片公司拨乱反正。靴腿(Bootleg)这一说法来自美国20年代的酒禁时期,为了不被查获人们将酒藏在靴腿里,渐渐俚语里靴腿便指那些违禁的流通物,对音乐行业来说,它则指没有从音乐家和出版社获权而流到市场上的唱片,多数是乐迷在演唱会私录的现场唱片,也包括从录音室里流出的小样。

作为靴腿唱片,鲍勃·迪伦与The Band乐队的《The Basement Tapes Complete: The Bootleg Series Vol. 11》或是这一整年里最重要的专辑。《The Basement Tapes》是西方摇滚乐历史上最具传奇彩色的唱片之一。1965-1966年间迪伦处于某种创作的“内爆”时期,几个月的时间内发行了《席卷而归》、《重访61号公路》和《无数金发女郎》这三张标志着其从风格到思想完全成熟的唱片,人们面对他这种海啸般的才华横溢几乎有些瞠目结舌,个别评论家甚至担心他会像其他那些杰出的青年天才般被自己的才华烧死。话音未落,1966年7月一场车祸令他差些丧命。车祸后他隐居了近两年,《The Basement Tapes》就是他和The Band在伍德斯托克的隐居处录制的。

或许因为没有比让一个如日中天的人突然面对死亡更能令其冷静下来的事,迪伦在这张唱片中开始审视自己曾混迹,并领头做起来的那场乌托邦大梦,并不再相信明星和文化领袖身份所带给自己及大众的效用是正面多于反面。等到70年代,摇滚乐范畴内的反明星及对嬉皮士虚无主义和中庸态度的反攻,这些亚文化思潮不能说跟这张专辑没有关联。音乐上,当时他并非本着出版的念头,并在其人生重要的转折点上——由前者极其轻松而由后者极其严肃地录下的那些歌中,你能听出来儿童涂鸦般的端倪来,为创作本身而创作,为演奏本身去演奏,那既是可遇不可求的理想艺术表达状态,又是天才被誉为天才之后,从湮没其天才的标准和秩序里挣扎着绽放其天才的瞬间,这些意义上,这些磕磕绊绊的录音要比正式唱片有意思、有价值得多。

1967年他和The Band据说曾录下超过100首歌,1975年首版的专辑择选了24首,这次的全集则收录了139首,其中超过10首给出了不止一个版本,个别甚至给出了三个版本,这套6唱片专辑总长超过7个小时。

另一张极好的老唱片是John Coltrane在1966年11月11日,病逝前八个月时录下的现场专辑《Offering: Live at Temple University》。它也一直以靴腿状态私下流通了几十年,终于在2014年由Impulse!公司正式发行。在动辄十分钟以上的即兴独奏中,你可清晰地感受到人们总在谈论的,John Coltrane的神性。那种完全超脱人力和身体之外,难以想象的涅槃式吹奏,那种燃烧、耗尽、出窍般的音乐如此赤诚,已经超越了艺术表述的极限。甚至,他那些超级乐手同伴们根本没办法跟上他,跟一块块赘肉般悬吊在他的演奏之外。这出离人世的音乐若藏着某种死亡暗示的话,那暗示也放射出阵阵与佛或耶稣同等的,祥和却慑人的宗教光芒。

独树一帜的Captain Beefheart将他70年代初的三张专辑,《Lick My Decals Off ,Baby》、《The Spotlight Kid》和《Clear Spot》重新混制,并将这三张专辑未收录歌曲拢到一起合为一张,拼出这套4唱片合辑《Sun Zoom Spark: 1970 to 1972》。此人跟哈维尔所钟爱的Frank Zappa被归于一派,他始终保持着前者早期那种天方夜谭式的想象力和暴脾气,攻其一点不计其余地,在戏谑和颠覆的同时,展现出布鲁斯音乐无边际的生命力和可能性。

除此之外,Led Zeppelin、The Velvet Underground和Pixies等乐团也推出了其个别经典唱片的加强版本。意义不大,但还是值得一洗。

若将步入老年的经典人物发行的新唱片也归类到老唱片里,2014年老唱片的数量将激增,平均素质却也猛降。老人们企图回光返照的心情可以理解,生理老朽导致的创作力、演奏水平和激情的退步乃至丧失也非意外,但这企图和限制是通过怎样的周转,将他们几十年的判断力彻底抹去,以至于将回光返照变为自取其辱,将生理老朽变成昏聩不明的,却着实令人费解。古语云“寿则多辱”的一层解释是,令曾历辉煌的老人们在过去的光芒里老眼昏花、晚节不保却还自鸣得意的人并不是他们自己,而是那些在同样的光芒里自戳双眼而指鹿为马、指坏为好的拥趸们。对Pink Floyd、Yes、Leonard Cohen的新专辑做出“仅凭他们在这么大岁数仍旧不放弃音乐的这种精神就该点赞”之判断的人,尽属此类。

若将Pink Floyd的上张专辑《The Division Bell》称为其《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经典时期的续貂狗尾的话,新唱片《The Endless River》就是狗尾的狗尾。跟Pink Floyd一样,在新作《Heaven & Earth》里,Yes也是在包括灵魂人物在内的原版人马基本死光、走光之后,找来一个唱腔跟原主唱惟妙惟肖的新歌手,再找一个音色跟老键盘手酷似的新乐手,诸如此类,在一息尚存之时即已开始装扮成自己的僵尸。至此,本该的唏嘘之情亦不得不被恶心取代。

U2则成为一具被抽光热情和欲念的老妓。Sharon Osbourne(Ozzy Osbourne的老婆)对他们的评价并不过分:“U2,你们现在是商业大亨,再也不是什么音乐家了。难怪你们得免费推销音乐,因为根本没有人想买!”其新专辑《Songs of Innocence》已沦落为苹果公司的一项营销计划;其音乐糟糕的程度足以导致——在我看来,像《滚石》、《Mojo》这些予其高度评价甚至选入年度专辑的音乐媒体,也正因这么做而变成跟今天的U2一样的小丑和混子。

最令人反感的的老人新片是Leonard Cohen的《Popular Problems》。此人这几年在中国的爆红,隶属被席卷在城市化大潮里的各路文艺分子布尔乔亚意淫的一部分,村上春树行文间的小资产阶级忧伤与性变态可作为其演唱在文学上的对照物。任何为当下都市格调代言的东西,任何意图掩去拍在时代屁股上的啪啪声的音乐,都虚伪且阴险。他的词作和演唱无疑极其造作,并不惜用或旖旎或清亮的女声和声来反衬其仿似生疹的喉咙,这是他音乐里最令人不堪忍受之处。跟其他资产阶级文艺老朽一般,他近年来相关宗教、修行的神神叨叨令这种不堪忍受更为变本加厉。

永远属于80年代的Bryan Ferry的《Avonmore》、日式癫痫布鲁斯之王友川かずき的《Vengeance Bourbon》和Neil Young的《Storytone》则算好的。但这好有两个条件。一是判断者对这些老人有感情,这感情形成的审美惯性会令你的判断不客观,你必须将这种不客观勒止在丧失判断力的悬崖边——即便如此,我明知Pixies的《Indie Cindy》充分证明了离队的Kim Deal才是乐队的灵魂,但还是将它选入年度唱片,因为专辑剩下的Pixies元素已足够维系我对Pixies的感情。二是在这种审美惯性的限制下,新唱片只要不逊色于,乃至接近于其经典状态即为好,却既不需进步也不需改变,反而会弄巧成拙。这是经典人物的既滑稽又悲剧的一面,人们把他们刻舟求剑般留在了那经典的一刻里。

2014年的华语唱片中,驳倒的《我爱糟蹋摇滚乐》、板砖的《音渡神游》、腰的《相见恨晚》和小河的《小河配乐作品集2006-2013》是不错的四张。前两张属于我称之为“中国现在唯一尚存的摇滚乐”的农业金属,对此不了解的可参看我之前给腾讯大家写的《来自21世纪的农业金属宣言》 (按:可 @杨波 查看)。

一直脱身于圈子和行业之外的腰反而拿出了这张在各个环节上都十分专业的唱片,《相见恨晚》对于圈子和行业不啻是一记耳光;音乐也由此显得从容而毫无机心,浸于为了音乐而音乐的难得状态,像一个传统的手艺人,一个只去专心做烧饼的烧饼师傅。烧饼好不好吃是另一回事,但最好吃的烧饼一定要由这样的烧饼师傅才能做出来。


(资料图:《小河配乐作品集2006-2013》)

《小河配乐作品集2006-2013》令小河那种不成体系的先锋性像星星一样撒满天上,各种没有后续的序言、没有展开的动机和在高潮前猝然收尾的前奏,反而令这些唱片集体构成一种严丝合缝的概念性。只有像小河这么心地精诚的人,才配得上这样的才华。另外,在唱片市场完蛋的当下,独立出版这样一套商业性极低的高成本唱片,发行制作方门唱片令人佩服。

诸位,音乐确实一年不如一年,但音乐终归还是好的。看身边那些已基本不听音乐的做音乐或写音乐的人(哦,不,他们还在听《中国好歌曲》),日益确定,比音乐变得越来越糟更糟的事是丧失对音乐的兴趣,跟阳痿一样,甚至比阳痿还糟糕,因为没什么药吃。但这事真不由人,吧嗒一声,说没了,就没了。祝大家挺住。


附录:

【2014年20张专辑】

1.Bryan Ferry:Avonmore

2.Bob Dylan:The Basement Tapes Complete: The Bootleg Series Vol. 11

3.Andy Stott:Faith In Strangers

4.Babymetal:Babymetal

5.John Coltrane:Offering: Live at Temple University

6.Flying Lotus:You're Dead!

7.Vladislav Delay:visa

8.Pixies:Indie Cindy

9.Keith Jarrett / Charlie Haden / Paul Motian:Hamburg '72

10.Clark:Clark

11.Aphex Twin:SYRO

12.Captain Beefheart :Sun Zoom Spark: 1970 to 1972

13. 友川かずき (Kazuki Tomokawa):Vengeance Bourbon

14.Perfume Genius:Too Bright

15.Neil Young :Storytone

16.非常阶段:咲いた花がひとつになればよい(绽放的花一朵就好了)-Hijokaidan 35th anniversary album

17.驳倒:我爱糟蹋摇滚乐

18.小河:小河配乐作品集2006-2013

19.腰:相见恨晚

20.板砖:音渡神游



【2014年24首歌】

A

1.好き好き大好き(喜欢喜欢好喜欢你)(非常阶段:咲いた花がひとつになればよい(绽放的花一朵就好了)-Hijokaidan 35th anniversary album)

2.往生咒《小河:小河配乐作品集2006-2013: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

3.Violence(Andy Stott:Faith In Strangers)

4.我爱你(腰:相见恨晚)

5.fz pseudotimestretch+e+3 [138.85](Aphex Twin:SYRO)

6.Siren Song (Flying Lotus:You're Dead!)Flying Lotus;Angel Deradoorian

7.Winter Linn (Clark:Clark)

8.I'm a Mother (Perfume Genius:Too Bright)

9.Viisari(Vladislav Delay:visa)


B

1.Way Out Weather (Steve Gunn:Way Out Weather)

2.I Want To Drive My Car (Solo) (Neil Young :Storytone)

3.Little Maggie(Robert Plant:Lullaby and... The Ceaseless Roar)

4.やさしいにっぽん人 (初音阶段)

5.印度神油(板砖:音渡神游)

6.メギツネ(Babaymetal:Babaymetal)

7.Greens And Blues(Pixies:Indie Cindy)

8.Song For Che (Keith Jarrett:Hamburg '72)


C

1.Runaway Lad (友川一生 (Kazuki Tomokawa):Vengeance Bourbon)

2.La e Ca(Moreno Veloso:Coisa Boa)

3.好姐妹(驳倒:我爱糟蹋摇滚乐)

4.I Love You, You Big Dummy (Captain Beefheart :Sun Zoom Spark: 1970 to 1972)

5.Midnight Train(Bryan Ferry:Avonmore)

6.My Bucket's Got a Hole in It(Bob Dylan ;The Basement Tapes Complete: The Bootleg Series Vol. 11)

7.Crescent(John Coltrane:Offering: Live at Temple University



注:分为ABC三部分,因为我做了这样三张精选辑,放在荔枝电台(lizhi.fm)FM691861杨波频道中,有兴趣的读者可搜来听听。


作者:杨波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朋克时代》《自由音乐》创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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