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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作家提问周国平 | 闫红+侯虹斌:不做那个伟大的女人

2015-01-14 侯虹斌、闫红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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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ID:ipress

近日,周国平先生在微博上关于“女性魅力”的发言一石激起千层浪。针对这位著名男性知识分子的言论,腾讯·大家的两位女作者有话说。


知识分子的下半身
by 侯虹斌


作者:侯虹斌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历史小说作者。


很多年前,我曾经仰慕过好几位文化人。在那个时候,喜欢他们一点也不丢人,而且还显得蛮有品味的,比如说,尚未写出《文化苦旅》、尚未与名伶结婚时的余秋雨,他的《中国戏剧史》我就觉得很好;比如说,还不是妞妞的父亲、还未成为鸡汤大师的周国平,他的《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也堪称一代人的启蒙之作;何况那时还不兴含泪,不兴抄延安文艺座谈会,他们的外貌轮廓,还没有太大的改变。


我很怕我喜欢过的作家或学者大红大紫,因为爬得高必定意味着很容易露出猴子屁股;再则,一个作家或者学者能博得大多数非读书人的喜爱,意味着他必须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吃灰。


当然,如果低到尘埃里能赢得绝大的名利的话,那吃灰就不算事儿,还能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其实,这个时代谈知识分子的节操有点太过于小清新了,因为承载不起;别人的私生活,也不宜置喙;倒是他们的公众言论,是放在阳光下的,还可以聊一聊。之所以想起这一段,是因为看到周国平又要出书了,是他谈女人、性、爱情、婚姻、孩子的文字汇编。他还把新书中的几段文字放上了微博,不承想,就是这几百字引起了风波。


比如:


男人有一千个野心,自以为负有高于自然的许多复杂使命。女人只有一个野心,骨子里总是把爱和生儿育女视为人生最重大的事情。一个女人,只要她遵循自己的天性,那么,不论她在痴情地恋爱,在愉快地操持家务,在全神贯注地哺育婴儿,都无往而不美。


多么好喝的鸡汤啊,我还想再来一碗:


一个好女人并不自以为能够拯救男人,她只是用歌声、笑容和眼泪来安慰男人。


好女人能刺激起男人的野心,最好的女人却还能抚平男人的野心。


还有呢,


一个女人才华再高,成就再大,倘若她不肯或不会做一个温柔的情人,体贴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她给我的美感就要大打折扣。


在招至网友的数百数千条的讽刺和批评之后,周国平删掉了微博,并把大家斥之为水军。


周老师一定无法明白,这不夸女人的么,何错之有?为什么陆琪写这些就变成陆姨妈,他写这些就变成众矢之的?好委屈啊!


怎么会一样呢?人家陆姨妈就是靠写片儿汤挣钱的,人家想要服务的消费对象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一个没有道德包袱的文字商人,你说他见钱眼开不是骂,是夸。但一个人因为曾当过哲学家,写出这些隔夜的鸡汤,还摆起哲学家的谱来教训愚民,想象着头顶应有圣洁的光环,信徒们一路跪拜……这画面太美了我不敢看。


这些关于两性关系的格言警句一点也不新鲜,早就充斥在各种文摘杂志上;放在微信朋友圈里,动辄点击过十万。他们赞美和讴歌女人,赞美她们的牺牲赞美她们的伟大,赞美她们的母性,赞美她们抚慰着男人受伤的心……不过,我觉得嘛,夸一个女人是个倒贴的仆人、忠诚的保姆、免费的心灵按摩师,都在暗示着她是不值钱的货,没啥值得骄傲的。


好几年前有一位年轻的杂文家,曾是一代人的青年偶像,文章锋利、清晰、不妥协;直到我看到他写的一篇长散文,谈他的妻子如何爱他、如何伟大、如何为他牺牲,絮絮叨叨,我对这位杂文家的好感一下烟散云散。因为我从他对妻子的讴歌当中,读到的就是这样的逻辑:女:“我爱你!”男:“是啊,我也好爱我自己。”


妻子再好,不过是一湖池水,纳绪索斯爱上的只是湖水倒影里的自己。


知识分子的自恋真是令人发指。别的行当要追求女人,要么走心,要么走肾,什么都没有的至少还能拿出一叠钱把你拍晕;只有他们,可以靠吹牛吹出一个新世界。


我记得,上一个以歌颂女人闻名的大才子,还是唐代诗人元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些深情款款的诗,就是献给他的亡妻韦丛的。韦丛是新任京兆尹(类似于首都长安市市长)韦夏卿之女,而元稹当时还是未发迹小吏;为了他,她吃了不少苦,二十七岁就去世,元稹十分感动,故歌之咏之——这几首,恐怕也是两千年来为最为人所熟知的悼亡诗了。



但是且慢。元稹的情诗虽感人至深,可是一点也不妨碍他在妻子病重卧床的时候,与名妓薛涛诗词酬唱,打得火热。韦丛去世后,元稹回家了,纳安仙嫔为妾,生下一子一女,接着续娶另一门阀贵族之女裴氏。十年后,元稹想起了薛涛,想把她从成都接过来。结果半路遇见了另一名妓刘采春,就和刘采春及刘采春的丈夫一起流连忘返,在越州一呆七年。

连元稹的好基友白居易,都在元稹的墓志铭里挖苦他“以权道济世,变而通之”。

元稹就是那个时代的精英。不过,知识分子的情感经历,往往具有强烈的修饰意味。他们需要有女人为他牺牲,需要对女人有所亏欠,这样,他才可以叹息、怜悯、缅怀,才能创造出更好的诗歌和文字。而这种忧郁,又有效地舒缓了他的道德压力,变成了一种“恩典”:我都在怀念和追忆你了,这还不是对你最好的救赎与报答吗?

所以,你才能看到元稹在自传《莺莺传》里,不断地写莺莺有多美、有多好,然后,他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抛弃她。写莺莺的迷人,是为了映衬他的魅力、以及为这种抛弃增加美感。

所以,在中国的传统故事里,永远都是天仙爱上穷光蛋,美女献上肉身和金钱,侍奉着书生们考上状元、扬名立万,然后乖乖地离开以便书生们娶公主或相府千金;实在被挽留下来了,也要主动给他们纳妾。写仙女(或狐精)的美德,是为了证明书生们如何百般可为。

所以,我们才能看到,周国平曾为某位著名社科学者的去世写过一篇悼文,一篇令人拍案惊奇的悼文,夸这位学者如何如何懂他,欣赏他,如何向世人宣传他的优秀,如何要求女人都应该围着他转。

这篇悼文发表时曾引起过一片震惊,现在又被翻出了。文中写道:“有一回,我们去他家里,还带去了我家的两位女友,他语重心长地批评她俩说:‘你们不知道心疼国平,国平跟别人不一样,我阅人无数,很少有像他这样优秀的人,但他一辈子没有享受过。’然后布置任务:‘你们每人每周约他出来一次,要单独和他,找一个好的酒吧,让他放松。’”,“什么时候看见我身体不好,他一定会催我去检查,如果认为是工作太累所致,他会批评我,连带也批评红,要她在家里贴上五个大字:‘国平无急事。’他经常叮嘱红,国平最重要,要把关心国平放在第一位。”为了更好地“照顾国平”,这位学者还劝国平的妻子打胎。

这就是悼文的主要内容。


用贬低女性来打压女性,是一种常见的路径;但还有另一种更为有效的打压女性的方法,就是讴歌女性的忠诚、贞节、忍耐、付出,把奴性和逆来顺受吹捧为美德。当然,周老师走得更远,他把另一位学术大师的成就概括为“他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爱我”。


在他们的想象中,为他们奉献了一切的女人、抛弃过的女人,就是别在他们胸口上证明魅力和主宰权的勋章,会让他们更迷人呢。

(配图为《武林外传》剧照,与内文无直接关联)


我很烦用母性和妻性来绑架女性。女人愿意做个好母亲、好妻子、好女人,是因为有爱,是因为她能在其中感到温暖和乐趣,而不是因为她们天生就喜欢被剥夺,喜欢被奴役。很难想象现代的知识阶层,还那么喜欢代入书生与佳人的戏路当中,因为有人对自己好,变成优越感的源泉。何况,古代的社会结构里男性的确是女性的经济来源和生存依赖,他们自恋还能理解;今天还等着妻子赚钱共同还房贷的男性,拿什么脸来自高自大。


按道理来说,相比起其他人,知识分子本应在人的权利、平等、自由等方面有更深入的思考,他们的逻辑起点应该更高,价值观也应该领先半步才对;可是就两性问题来看,知识阶层们仍然耽迷于古代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梦呓当中。当然,在现实中他们的名声和一些貌似是才华的东东,正被不少文艺女青年所青睐,于是,这群最不需要外在条件、最不需要付出、仅靠吹嘘和自我膨胀就可猎取女性的人,怎么肯改变这种美孜孜的现实呢?很多在其他方面很优秀的知识分子,惟独在这个问题上简直恨不能让女人重新裹脚(可惜又养不起);中国的知识阶层,很像一个头脑已经在往西方文明的路上跑了,下半身还停留在中国的封建时代里不肯动的怪兽。


可惜的是,从不自省、没有道德焦虑的人往往容易成功;正是这样的时代精英掌握着话语权,在扮演着给大众启蒙和泡制鸡汤的角色,实在可悲。



恰恰不是周国平成为语言的俘虏
by 闫红


作者:闫红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作家。



这两天,周国平是微博上的热门话题,让他犯了众怒的主要是这么一句话:“一个女人才华再高,成就再大,倘若她不肯或不会做一个温柔的情人,体贴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她给我的美感就要大打折扣。”一时间,他的微博下面前所未有的热闹,说是群起而攻之也不为过,最后周先生不得不删帖了事。


当然也有人有不同看法,比如昨天的腾讯·大家上,张丰认为周国平君是“被查理”了,“被查理”的原因,是他不小心使用了几个容易激怒大众的词(参考@张丰《我们如何成为语词的奴隶》)。


张丰先生这样说:“批评者注意到他形容女性的词汇,温柔、体贴、慈爱,这些不仅让女权主义者不爽,即使放在鲁迅的时代,也会被当时的启蒙者批得体无完肤。人们注意到这几个词背后隐含的男权中心主义,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周国平对这些词的用法,形容词和名词的搭配,‘温柔’的‘情人’,‘体贴’的‘妻子’,‘慈爱’的‘母亲’,这些不正是所谓传统文化中的固定搭配吗?”


言下之意,周国平的这番遭遇,并非是他价值观有问题,而是他不慎使用了几组固定搭配,成了语言的俘虏。


这话,我同意一半。人们确实容易成为词语的俘虏,目力瞬间被最有色彩的几个词抓住,迅速站到某一支队伍的末尾。但是具体到周国平这一次,还真难说他是被词语所误,最起码就我自己而言,我对这些形容词统统无感,后面的名词才是句子里最关键的东西。


“温柔”“体贴”“慈祥”都是见仁见智的事儿,你眼中的河东狮吼,当事人没准觉得性感得不得了。抽取掉这些意义不大的形容词,我们会发现,在周国平看来,只有成为情人、妻子、母亲的女人,才能够有不打折扣的美感,那些不肯扮演此类角色的女人,则不值一提。


他紧接着又发表一条微博作为注脚:“女人比男人更接近于自然之道,这正是女人的可贵之处。男人有一千个野心,自以为负有高于自然的许多复杂使命。女人只有一个野心,骨子里总把爱和生儿育女视为人生最重大的事情。一个女人,只要她遵循自己的天性,那么,不论她在痴情地恋爱,在愉快地操持家务,在全神贯注地哺育婴儿,都无往而不美。”


你看,在这一段里,他认为,女人的天性与野心,就是恋爱、持家与带娃,如果不这样,也跟男人一样,想改变世界追求真理建功立业之类,“自以为负有高于自然的许多复杂使命”,就丧失了女性之美。看这段舌灿莲花的话,周国平非但不是词语的俘虏,相反,他还有操纵词语的野心,可惜他志大才疏,用心被网民一眼识破,有位网友这样评论:“文人真是会说话,愣是把‘你除了生孩子还能干啥’讲的这么动听。”


表面上看,周国平一直在陈说自己的私人审美,实际上,他说的是价值观,而他的这种价值观,并不是第一次,在公众面前肆无忌惮地摊开。



(哲学家、作家周国平)


始知周国平,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那是一个“哲思小品”走红的年代,周国平在研究尼采之余,出了一两本心灵絮语之类的小册子,一时间,纵然不能说洛阳纸贵,但单是靠谈论他的名言警句,就足够促成几对文学男女青年的恋情。


那时的他在我眼中,温和、睿智,说话有一点大胆,但尺度掌握得很好。我一度在书摊上看到他的名字,就会买下那本书,那本《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也是在第一时间买下的。


妞妞是个不幸的孩子,一出生就身患绝症,周国平夫妇出于各种考虑,没有为她做手术,这个孩子到这世间来了一趟,就匆匆离去了。很多读者看完批评周国平,认为他为妞妞做得太不够,我倒不觉得有很大问题,生死这话题太沉重,如何生,如何死,不是当事人,没有接触到大量琐屑细节,妄谈选择都是轻浮的。我相信放弃治疗,是当时的周国平权衡各种利弊之后,站在妞妞的立场上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后来他又出了一本书《岁月与性情》,谈到他和两位前妻“敏子”和“雨儿”的往事,尤其详细叙说他和第一位前妻的种种恩怨,虽然做了诸多自我辩护,但还是很容易就被归到陈世美的框架里。这些我也无感,唯有一句话让我觉得他很欠扁,他引用“雨儿”和“红”的话说:“三个女人都用一生中最好的时间陪伴你,你是够幸运的。”


这话貌似感恩,实为一种基于占有欲之上的优越感,好像只被一个女人用最好的时间陪伴过的男人,就不像他这么幸运,又好像“敏子”和“雨儿”后来的爱人,得到的都是渣,他有青春集邮癖。


但不管怎样,《岁月与性情》多少还有点情忏的意思,真正让我对周国平的两性观大跌眼镜的,还是他那篇著名的悼文:《想念,我生活中的邓正来》。这篇文章令很多人目瞪口呆,他提到邓正来对他的好,批评他妻子红对他照顾的不够,要求红在家里贴上五个大字“国平无小事”,要她一定把“关心国平放在第一位”。


邓正来还操心周国平的感情生活,对他的“两位女友”说:“你们不知道心疼国平,国平跟别人不一样,我阅人无数,很少有像他这样优秀的人,但他一辈子没享受过。”他要求这两位女友:“你们每人每周约他出来一次,要单独和他,找一个好的酒吧,让他放松。”更有甚者,红怀孕之后,邓正来先是要求她做掉,后来又要她辞职。


周国平回忆这些事时,没有说自己的态度,但他的“深情回忆”不就是一种态度吗?我奇怪的倒是里面提到的三位女人,面对着将自己粗暴地物化的男人,周国平说,她们很感动。


这让我无法不想起另外一个中国书生来,他和周国平之间虽然隔着数百年,思想的传承还真能跨越时空,有时候,还真的能骗得不少人感动。
这个人就是冒辟疆。


在我还是一个文学小青年的时候,就听说有个叫冒辟疆的,写过一部《影梅庵忆语》,将他和董小宛那一段恋情,叙述得美轮美奂。后来我找来这篇文章,真是幻灭啊。冒辟疆和董小宛的爱情完全可以用时下流行的一个说法概括,那就是:他虐她千百遍,她待他如初恋。


他一再地欺骗她,抛弃她,生病时亦拿她出气,时常诟谇加之,她却始终温柔,始终照单全收。她总是说:“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说“敬君之心,实逾于爱君之身”,可是我翻遍冒辟疆的历史,也没发现他干过什么了不得的事,虽然号称不受清廷征召,但说实话,人家也没怎么下功夫找过他。


但董小宛这种无原则的自我放低,在中国书生眼里,是有美感的,起码,她当得起“温柔的情人”这一光荣称号。冒辟疆表彰她是“非人间凡女子”,这表彰和周国平的“美感说”有异曲同工之妙,华丽的文字背后,自有其不足为外人道的用心。但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有那么多人为这样的文字感动。


但周国平的不幸在于,如今这个时代,女性的自我意识在觉醒,越来越多的女人懂得,成为自己,应该优先于成为情人、妻子和母亲。


如果说男人可以自我圆满,女人其实也可以,小人鱼的故事揭示,指望通过爱情拥有不灭的灵魂终究是幻灭,灵魂原本可以从自我里生长出来,所以有女人找不到,是因为她们在各种文学作品的鼓励下,一辈子都在着急忙慌地寻找真爱,以至于,她们没有功夫,先找到自己。


在这里,我再一次同意张丰先生的话,人们非常容易成为词语的俘虏,这或者是周国平冒辟疆们更乐于使用“美感”“伟大”“非人间凡女子”这类词的原因。以我有限的人生经验,知道但凡有人把你往“死”里夸,往往不安好心,他都把你夸成那样了,你还好意思不那样吗?


哼,我还真好意思,周先生,冒先生,拜托,请先把你的美感拿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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