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1 | 张佳玮:日本人写中国历史的特殊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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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写中国历史的特殊方式
by 张佳玮
各类新闻讣告中,刚故去的陈舜臣先生,头衔很是有趣。“日籍华人作家”、“华裔日本作家”之类,不一而足。正经些的,是“日本中国历史小说家”。最后这个定语,很适合当做中文四六级考题,去问外国人:
“一个日本中国历史小说家,那他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呢?他写的是日本历史还是中国历史呢?”
一些众所周知的事情:陈先生1924年生在日本神户,原籍台北,祖辈显赫无比,真正书香门第:颍川人,往三国时,可以上溯到创立九品中正制的陈群,以及屡次和姜维对战、邓艾的老上司陈泰。大阪读了印度语系,同学是蒙古语系的历史小说大宗师司马辽太郎。1961年靠《枯草之根》拿了江户川乱步奖,亦即是说,他是个推理小说家出身;六年之后,《鸦片战争》成为他的名作,于是他成了历史小说家。
一些很少人会提及的往事:1973年,他获得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1990年,他转了日本国籍——当然,那是一些我们心知肚明,但不宜多谈的事儿。提这茬只是想说:陈先生在某些事情上,是很严肃的。
比如,历史。
日本人写历史小说,事属寻常。推理小说大家如森村诚一先生,也写过日本战国背景如《人间之剑》。田中芳树先生背着科幻小说家的名头,名下也有南宋背景的《红尘》、南宋背景的《海啸》、隋末背景的《凤翔万里》,以及南北朝背景的《奔流》——中国相当多数的网民,是靠了最后这部,才了解南朝梁的白马名将陈庆之。陈舜臣先生以推理小说家出身,而写中国历史背景小说,在日本不算很稀奇,实际上,也不是坏事。小说家懂得如何让枯燥的史册带有润泽淋漓,催人阅读的水气。在《鸦片战争》一书里,陈先生就很有创意地设置了林则徐之外的其他复线:西玲与弟弟谊谭,一条平民的视线。这就是小说家和史家的区别。
日本人对中华历史的热衷并不奇怪。谷泽永一先生认为,古中国之于日本人,并非外国,而是自己曾经属于的文明圈。战国时大名把京都称为洛,去京都称为上洛,就是把京都当洛阳看待。所以司马辽太郎总结说,日本人写中国历史小说,是按着“参阅文献,通过想象,将当时人物所置身时代的风俗、思考方式、伦理习惯等进行还原”。这是一种敬畏。读过司马辽太郎《项羽与刘邦》的读者很容易发现:他显然不如高阳先生写《李鸿章》,或者姚雪垠先生写《李自成》那么放得开。大多数日本历史小说家在试图做的,是穿缀历史细节,给许多事情以合理的逻辑解释,并加以叙述,而已。
但这里还是有个问题。
史书通常是给读书人看的,言辞简约;小说则是传奇,通常不得不稍微往人民大众那里贴一贴。熟读中国古典评话小说的诸位,自然会注意到,作者有许多逻辑,其实是很戏曲程式化的。比如:奸臣忠臣黑白分明;贤君昏君高下立分;昏君身边多半有奸臣和奸妃;打仗则双方单挑;隋唐传说里的徐茂公、明初传奇里的刘伯温都跟诸葛亮一样未卜先知;多半还有个程咬金或胡大海或李逵或孟良那样的莽夫,和张飞一起粗鲁粗鲁,搞笑卖萌……小说必须被迫将人物简单化及脸谱化,历史小说,也是如此。
陈舜臣先生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他做过许多让日本人概念为之一震的事情,其中之一:他写的三国里,曹操不再是个极恶非道的坏人了。
按正史《三国志》,陈寿不讳言曹操是奸雄,但也承认他超世之人,非常之杰,后世称魏武,多当是个大人物。到宋以后,话本评书戏曲,把他老人家往大白脸奸臣打扮。日本人虽然动辄说《三国志》,其实只说《三国志演义》,并不读正史。到20世纪60年代,日本人已经习惯吉川英治先生——写《宫本武藏》那位——塑造的大反派曹操了。而陈舜臣先生,不能说给曹操翻案,只是用了另一种方法:
他写的曹操,是一个历史人物,一个大人物,而不是小市民思维的“曹孟德就是个想篡位的大奸臣”这样非黑即白的思维。
陈舜臣先生是日本历史小说家里罕见的,并不以猎奇、传说和戏剧性来挑拣小说题材的人。井上靖先生写中国历史,偏重于西域;司马辽太郎先生写中国历史,则一板一眼得多;田中芳树先生的那几部,都是以大战为核心。陈舜臣先生着重的,则是更复杂的、无法以简单的是非题或正义邪恶来划分的大冲突。他也写鸦片战争,也写甲午战争,写这种大时代多方势力交错,难言是非的小说。作为普通读者而言,会有一种非常明显的感受:
他在试图写历史,而不是一个动漫化的历史——不讳地说一句:田中芳树先生的历史小说,常有后一种特征。
当然,他还不是史学家,他也并不试图做太刻板的论证。你只能说,他是日本作家里少数的,你读他的中国历史小说,不会有“嗯这是个日本人在想象中国”之感,但同样,也无法得出“这是个中国小说家”,因为相比于现代中国历史小说家,他的小说还是要明快许多。然后你才会意识到,他所见到的中国,与我们所见的都不一样。他是个祖辈书香门第,显然精通汉语,但又试图给日本人讲一些已经被日本小说模糊化了的中国历史故事,而最后又翻译回来给中国人看的小说。这一切一如他的国籍归属,以及他试图描写的那些大时代一样:你看得见他如他笔下的林则徐和李鸿章那样,试图看到时代的乱流方向并拨正之的努力。
说到底,陈先生是个严肃的小说家,他并不只是将历史当作挂故事的钉子而已。如你所知,在某些事情上,他就是很严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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