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人物论 | 云也退:老克勒徐元章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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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克勒徐元章的眼泪
by 云也退
【一】
这事说起来也是巧极了。
若干日前,刚刚下载了全本《金瓯缺》,想读读这部近来被誉为“半世纪来最好的历史小说”的长篇,忽然想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某年,在他家,他告诉我说他的父亲是“徐兴业,一个写小说的”,“你大概没听说过,《金瓯缺》得过茅盾文学奖”。他的形象并没完全淡去,只是他的名字,脑中翻来覆去,就是回忆不起了。
然而,万能的互联网仿佛知道我在找什么,大下午的把一条很容易被忽略的信息发到眼前:“徐元章死了,上海滩最后一个老克勒去世。”
徐元章。是这个名字。一个预感成真了:再一次看到他的名字,就是死讯。
那些天,李银河又成新闻人物。就我的所见所知,媒体记者们都该感谢李银河,她的言论与传闻(很多是险恶的,至少语带嘲讽)见诸报端的如此之多,实在是因为她太配合了,一有时间都接待访客,支援他们的版面。而徐元章,他的宝庆路3号同样来者不拒,像我这样的小记者,也是在他这里得到了写大文章所需的一切。
可徐元章不是有很多观点、很多故事或很健谈的人,他的所有热度,都围绕着那栋房子而来:它是属于徐的外公周宗良的遗产,现在,周的一众继承人吵吵着要分割,而徐元章作为外孙,由于母亲下落不明,连继承人的份额都没有。法院判了房子作价卖掉,于是在这些新闻里,他是个无助的人,即将被从7岁住到现在的大宅里赶出去。
写他的人,都是同情他的。但也只能同情。因为在这个案例里,正义感派不上用场。这不是公家强取民宅,这是家族后代的内部纷争,公家是应当事人要求介入的。此外,倘若徐元章是位功勋,例如大科学家和大艺术家之后,或者自身有什么特别让人感动的地方,他或能争取到更多一些的支持,而现实情况是,他两样都不占:他被称作一位“少爷画家”,意思是,别的画家是练出来的一技之长,而他,除了画技一无所长。
我心说这不公平。可你又能指望怎样的公平呢?
被许多双眼睛觊觎着的房子,庇护不了它唯一的看守人。除了表达不满,徐元章唯一能想到的抗辩就是:“我可是从7岁开始住到现在的啊!”
【二】
宝庆路3号大门上有个很旧的木头信箱,徐元章自己出来应门。开门之后,他直接带着我往里走,没有寒暄,没有通姓名,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连一句“小伙子来啦”的话都没说。仅仅因为我刚刚从不远处的健身房过来,他说了句“气色蛮好”。
我气色蛮好,他呢?他是矮个,既无气场,又无相貌,小眼睛,耳朵打蔫,往人群里一丢,谁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唯一的身份是画家,亏了有这身份,还有“老克勒”的头衔,否则更少有人注意到他。他直接带我去了他的画室——身为西式沙龙的主持,他连杯待客的咖啡都没沏。
我猜好待遇都是给女生准备的。但后来我明白,他的脑子里大概没有待客之道这么一说。他把所有客人都当熟客,那意味着,不需要任何端茶送水的礼节了,有了反而拉远了距离。稍感意外的,是他家似乎没有佣人。
徐元章在他的画室里跟我说话,那里乱乱的,几张沙发椅靠墙放着。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顺手在一幅未完之作上涂两笔,似乎是一张威尼斯风景画,一条船泊在两座楼房之间,深蓝色的水面波光粼粼。作为蓝本的照片夹在画板的一角。他说,这照片是一个朋友给的,让他帮画一幅。他擅长画带有油画效果的水彩画,色彩厚重,对比强烈,比如那水面,就是深蓝和柠檬黄的致密交织。
我见人说,徐的笔只画上海老洋房,这似与我的印象相悖。他会接手一些零活,根据照片来画点其他地方的景物。
(徐元章画作)
我以为他会细述一下官司的来龙去脉,但他好像以为我都了解了一切了。说着说着,他才讲起他是颜料大王周宗良的孙子,父亲是徐兴业,写《金瓯缺》的那位。关于这房子,他也没多说,毕竟这是众多继承人的共同财产。“这房子落到谁手里,我哪里关心得过来,”他说,“不要随便被收掉,让我没地方住就好了。”
“我帮你写写报道。”我说。
“侬写写好了。”他半是不在乎,半是无奈,也许,正是因为无奈才不在乎。
【三】
客厅外边是个舞厅,一百来平米,有落地大玻璃门和悬式窗帘,墙上挂着他自己的画和一些照片。我记不住屋里的陈设,只是记得地板不太好了,有点不平,有明显的缝隙,钢琴是肯定放了一架的。墙上的照片里有不少女人,打扮得都像是八九十年代《大众电影》的封面,头上烫大波浪花的,卷刘海的。问起这些人,他回答说是学生,有的是亲属,有的则是“干女儿”。
干女儿。换个男人说这词,你大概就心领神会了。徐元章呢?
舞厅外是一个花园,枝草横斜,仔细看,似乎已疏于打理有日,摆着些旧家具的遗骸,从花园深处回望舞厅,玻璃门配窗帘果然典雅,一架梯子斜倚在屋侧,房顶上似乎落着杂物。这时,我看到一个穿工装的女子从里端走廊里出来,徐元章跟她说了几句话——大概是个钟点工:单看她的容颜,在徐家工作是相当愉快的。
我们回到画室,徐元章就要放音乐,他的抽屉歪歪斜斜,好像快关不上了,里面都是大唱片、大卡带。我说,我只在老电影里看过这类东西。他便说,我们都喜欢老的,亨弗莱·鲍嘉,克拉克·盖博。
“詹姆斯·迪恩?”
“迪恩也好的,”他笑一笑,“现在没有他这样的演员了。”
放了几首曲子,他向我发出邀请。
“你晚上就来吧,”徐元章说,“今天我们就有舞会。”
【四】
“上海老克勒”的舞会,看一场少一场。“克勒”这两个字来源素有疑问,有说是“color”的音译,指这些人的“色彩”,有说来自“class”,指他们的“阶级成分”。都是富家之后,受着西式教育,听蓝调,抽雪茄,吃曲奇,喝红酒,放黑胶唱片,跳爵士华尔兹,确实颜色独特,但也都无一例外地随着所属阶级的消亡而沾上了“没落”两字。
不过阶级的灵魂是衰敝的物质条件所取不走的。一些名门之后,后来追忆六七十年代的家族浩劫,爱读爱听的人往往很多,且追捧不断,与之相对的则是另一些人的讥刺:娇生惯养,缺少大神经,逢人诉苦,算什么贵族?两种态度永远水火难容。徐元章他们倒是安静,与世无争,让过去的过去,把剩下的光阴尽可能转化为只争朝夕的欢乐。
来此一遭,不开眼界是不可能的。舞厅里,簇拥着七老八十的一群男人,最年轻的大概就是六十出头的徐元章,却是最低调的一位,尽沙龙男主人的本分,坐在旁边,接待像我这样第一次到场、人生地不熟的访客。十几个人一起跳起来时,屋子里就不觉得很大了。我们坐在下陷的沙发里,徐一边欣赏着老朋友们的快乐,一边问我:“你有女朋友了伐?”
没有,所以?
“那你常来来,我这里年轻小姑娘很多。”徐说。
当晚我就认识了一位穿套装的小姐,她有个日本名字,名片上,姓氏和名字之间空了一格。我发现,来此间的女性都长着一副干女儿的模样(无贬义),没有善舞者,全是来坐等老男人们牵手的。女权主义者看到了定会愤怒不已,然而多少年来,强而有阅历的一方向弱小识浅的另一方献上谄笑和单腿跪,这样的组合已是西式社交颠扑不破的中轴;也许在两性关系里,最能一拍即合的总是隔代亲。
我看着这些人:衣冠端正、眉飞色舞的老大叔、老大爷,怯生生、不知该不该陶醉进去的女士小姐。一首连一首的爵士乐,我不晓得哪一首是弗兰克·辛纳屈,哪一首是猫王,只知道闭目谛听,就像看见弯月和星辰在夜晚的水面上荡漾,苦乐各半的回忆载沉载浮。我不禁想着:写这些曲子之人,那时也得这个岁数了吧……
(宝庆路3号的舞会)
【五】
我认识了舞会上年纪最大的人。没有记错的话,他姓周,锃亮的一个光头,面纹清晰,目光炯炯,和善中透着威严,而且嗓音雄浑,令人横生敬畏。他的个头也不高,但比徐元章健朗许多,穿着束紧腰身的西装,两腿滑动起来似船桨一般有力。徐说,这位是周医生——八十岁?八十五岁?我记不清了。
周医生的存在,让徐元章很有几分得意,这是他派对上镇宅的宝贝。周医生的舞步精美,女伴们无不倾倒——是真的“倾倒”,他猛地一俯身,她就快碰到地板了。轮到快节奏的音乐时,举座都在看他一人,当老爷子移步休息,徐元章立刻奉上点心酒水,就像迎接王牌队员下场的体操教练。
女士们挨个同徐说话。是的,他们距离很近,摸手,捋头发,翻耳垂评论下“耳坠真好看”,稀松平常。我看不出有什么恶心的地方。“少爷画家”徐元章实践着他所喜欢的风流。如今,年轻一代大多是些荷尔蒙本位主义者,两性科普读物也都在宣扬这些,说性冲动乃是大脑释放的某些东西所致,属于本能,本能的尽情释放和压抑,成就了人的放荡和“闷骚”——在他们眼里,自称“风流”的都是虚伪。
但我也不认为,见过徐元章,我就有权裁断真正的风流为何物了,因为我也看到了他的“无害”属性:貌不惊人,头发稀疏,眼皮打蔫,让人难以想象他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难道说,男人必得熬成一把羸弱的年纪,才能领取一张“准予风流”的资质证书?
显然也不是。
见其子乃见其父。徐兴业就是个矮小瘦弱之人,可是,当年他却娶到了“颜料大王”家的千金周韵琴,以徐当时的身份,这绝对是一次高攀。他的四卷《金瓯缺》,一百来万字,我现在浏览此书,还能感觉到字间的一股淡定之气,这是一种西方气息,受过无产阶级史观洗礼的历史小说,绝没有那么耐心的描写、铺陈和思辨——拿《金瓯缺》对比一下姚雪垠豪掷42年写成的《李自成》,你便知端的。
徐兴业不简单,徐元章也是,他遗传了父亲的身板,更兼家道中落,却也不折不挠,在一段长途感情跋涉之后,跟向自己学画的学生,一个名叫“黄亨义”的女子结了婚——想想吧,父亲得有怎样的家族背景,会给女孩取名叫“亨义”?
在写专题稿的时候,我起先敲下了“徐老先生”三字,然后看来看去,把“老”字拿掉了。我想表示尊敬,但心有不甘:他分明只是个年纪较大的公子哥而已嘛;可是,“公子”一词固有的那种奢侈和纨绔味道,从这个人的外表又完全看不出来——那日,他穿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灰色小夹克,身边游弋着异性:我想,与其说她们爱他,仰慕他,抢着做他的女人,不如说她们想沾这宅子的味道。我不是贬低她们:满足这位“没落贵族”的小小虚荣心,不也是仁慈一桩吗?
【六】
父子两对婚姻,就连结局都相似:徐兴业病逝时,周韵琴不在身边,至今无音讯。黄亨义则在徐元章最艰难的时候离开了他,远赴美国。他们的女儿也去了那里。
命耶?运耶?
黄亨义的履历,说出来真让人顿足:随徐元章学画,那都不值一提了;她还曾跟随白俄罗斯舞蹈演员学芭蕾,师从言慧珠学京剧,师从男低音歌王温可铮学声乐。可巧,那夜除了周医生,我也认识了一位旅欧歌唱家:他戴茶色眼镜,阔面方颐,器宇轩昂。徐把我介绍给他,我们便说上了话。
他说,自己曾与朱逢博齐名,后来去了意大利,国内才没什么人知道他。然后他问我:喜不喜欢欧洲?
我说我喜欢法国,尤其是……
“哈,哈,”歌唱家用两声中气十足的嘲笑打断了我,“法国,跟意大利比,那简直是……”他伸出一根小指头,一个劲地戳着。
每个人都这么骄傲,都这么以自己的西式品位和背景为豪。只有徐元章除外,他最闇弱,最边缘,仿佛一个残疾人,得倚仗一台价值不菲的轮椅——他的宅子——才能走动。可以想象,宝庆路3号之于他,相当于一块浮木之于溺水者。
但这只是我后来的领悟。当时,我和那些初来乍到的女士一样,还在老克勒们的精气神、在宽敞的空间以及迷人的音乐之间微醺着。“羡慕嫉妒恨”是病态的,人的正常本性,仍是因他人的快乐而快乐。
我向歌唱家求教,如何合理地发声,我说,我嗓子不好,高声说话没一会儿就哑:“可能是发声部位不对?”
我的无知再次触怒了他,他又摇起了头。
“No,no,no。为什么要高声讲话?你知道北欧人是怎么说话的吗?我站在这里,你站在那里,那么老远,我是这么喊你的。”他张嘴做出叫人的样子,然后佝下身子,一臂平身,勾动了几下食指。
【七】
我带回了一些所需的材料。专题发表的那天,我给徐通了电话,约了翌日带着报纸再去拜访。不过这一次,开门的是周医生。
“徐先生不在吗?”我没料到他也在。
“在,在。”
周健步如飞,我们穿过甬道。在舞厅门口通往画室的地方,我看到徐跌坐在地上,掰着腿,哭丧着脸,地上溅着不少水。他身旁立着个饮水机,上面插着一只不大的净水桶,桶身中间箍着个大钢圈,只见钢圈上面的半个桶体翘了起来。
“我怎么办呀!”徐元章拍着两腿叫道,“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呀!”
我一下子没回过神来。什么事?
(宝庆路3号)
周医生一把把他搀起来,连声责备:“你这个人,你买这种便宜货做什么?”然后他走过去,小心地拆下翘起来的那上半个桶,拿给徐看:“这种东西可以买吗?”
我孤陋,从未见过这样分体式的净水桶,几分钟前它竟然分崩离析了,根据地上的情况,事故发生时桶里水不算多,就是样子有点可怕。
“怎么办啊,我受不了了啊……”主人犹在一边呜咽一边喃喃。我愣了一下,便过去帮周的忙,刚一碰饮水机上的残桶,就被他喝住:“别动!水泼出来地板就泡坏了!”
他拔去插头,同我一道把整台饮水机搬到了屋外去。机器一点都不重。在门口,老爷子忍不住又跟我嘟哝起来:“徐元章这人,拎不清的,买便宜货给自己找麻烦……”
吃惊,纳闷,然后是恍然。
我能说什么呢?仅仅几天前,这老宅还是那么活色生香,现在我却看到了它的末日。它古雅精美的地板经不住一摊水的攻击,而看护它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少爷”,自理尚且不能,难怪那些算计房子的人都视他为无物。我们把地板弄干净,站起来的时候,徐兀自躲回画室去了。他受了惊吓。
室外阳光耀眼,屋里却弥漫着忧伤。周医生仍然平静,那天,他同我聊着帮徐元章卖画的事。我们在舞厅里的画作前伫足细看。“一直没有人好好帮过他啊,”他说,“他这种风格的画,还是很特别的,”他说,“他要是有个经纪人就好了。”
“不过他的干女儿蛮多的。”
周没有回答。我们看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句:“其实品位么,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八】
徐元章谢过了我给他写的东西。我又去了他家三四次——只能是晚上,再也不挑白天了。周医生依然活跃,歌唱家却再没见到。四五个老爷子坐在徐的画室里时,看起来不像一群老友,倒仿佛幕间休息时在后台饮场的演员。每次都有新面孔的女性出席,打情骂俏的有之,百般依偎的有之,但我不想说他“艳福不浅”。在遥远的神话里,有些小神仙使尽全力,才能把身体化成一个洞穴,供自己的灵魂躲藏——你会说一个灵魂有“艳福”吗?
他躲藏在每一夜的欢愉里,藉此不去想以后的事。所有来访的人,男人,女人,老的,年轻的,常客,稀客,经年老友,萍水路人,都在帮他维持一个幻觉:筵席不散,今夜到永远。我听人们同他谈起,这花园可以如何整饬,这墙皮应该怎么维护,老旧的东西该换成什么款式的新品。他需要这些来不停地加固幻觉:我可以一直住下去,我可以住到死。
也许,他只是对真实束手无策,所以只能相信幻觉。
【九】
但真实总是骇人的,而幻觉又是这么一种方便的替代品:当一个大幻觉破灭,那些集体参与维持它的人们,便会各自制造出一个小幻觉,躲进去。
五年前,我听说他真的要搬了,宝庆路3号门口贴出了限他克日搬迁的法院公告,老克勒们的舞会真的要谢幕了。我急忙启动了心理防御机制:怎么会呢?这样的事怎么可能真的发生呢?难道美好的东西会就这么毁了吗?不可能的,宝庆路3号会化险为夷的,也许法院只是做做样子,也许……
不愿看到不好的事发生,就宁可避开它,相信它没有发生。可是,当黑色的真实悍然站到你的面前,你还能躲避吗?你只能哭泣,捏自己的脸,徒劳地想把自己从梦里唤醒。徐元章虽是生活上的低能儿,却是至为敏感之人,他在饮水机前洒泪,谁能说其中没有一种阴郁的预感?他不荒唐,我得用理解阮籍穷途之哭的方法来理解他。
我写这些字,与其说为了纪念他,不如说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待。我早该去看一看他,他贡献给我一篇文章的素材,他让我开了眼界。但是我躲了起来,只要有可能,我就不想听他的抽泣。
每个舞会之夜,徐元章都会陪着新客人,到花园里走上一圈,踩着衰草,聊聊现在或者过去——从不聊未来。我也被他陪过一次,那天,他先说了几个“蓝血”舞客的背景,然后又说到几个他喜欢的、画过的老洋房。
我坦率地说,我对那些建筑毫无兴趣,因为老房子大多徒有其表,里边恐怕早就鼠患猖獗,木石朽败。他哼哼地笑了几声,回头看着自己的房子,挺了挺腰板。
“是的啊,”他说,“还好我还住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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