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纯钩：江山易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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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易改
by 颜纯钩
早前和一位内地来港旅游的小后辈去看电影，一个半小时中间，在黑暗的影院里，他看了五六次手机，我奇怪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如此着紧。后来又一次看电影，坐我身边一个香港年轻人，也在观影过程中看了五六次手机，看来现在的年轻人大概都习惯如此了。
手机上有新的信息就会自动提醒机主，机主不知道“来者”是否紧急重要，只好每次都关注一下，虽然每次都只瞄一眼，实际上应该挺烦的，但不看又担心会耽误要事。所以虽然是人在用手机，实际却是手机在强迫人用它。
公司里开会，同事都把手机放到桌上，随时拿起来瞄一眼，甚至即时作几句回复，如此大家一边在开会，一边心都在手机上。与朋友吃饭，手机也在桌上，时不时分神看看，或干脆把同桌的人晾在一边，即时回复。那天和一位在大学教书的朋友饮茶，我正在说话，他只顾拿手机回复来邮，那段时间我等于在向空气说话。我忍不住问他，是什么信息那么重要，他说是学生问功课，我说那迟一点回复有关系吗？他苦笑一下，说好像对学生怠慢了。我心想，你怕怠慢那个不在眼前的学生，却怠慢了我这个在你眼前的朋友。
这年头人的专注力都差了，有手机在那里，做什么事都要分神，其实麻烦都是自找的，谁叫你要关注那么多东西？你以为看一部影片瞄五六次手机问题不大，但问题大的是你做事的专注力差了——你不是来看电影的吗？
人的专注力差了，是手机和网络带来的人性改变之一。
不但专注力差了，有些人的脾气也差了。在手机和网络平台上，很多跟帖都不是回应话题，互相尊重，理性讨论，而是粗口辱骂，无理指摘。在虚拟之境，人可以隐身，隐姓埋名的结果是，情绪发泄容易了，没有顾忌了。你面对的都是陌生人，你自己对他人也是陌生的，大家“空对空”交手，更加肆无忌惮。
如果一个人自小粗野蛮横，那倒也罢了，有的人本来并不如此，本来他还斯文爱面子，待人接物与人为善，但虚拟的处境让他卸下平日的心防，他不担心会让亲友目睹他的粗野，又感觉放纵一下有莫名快感，于是斯文的面具对他也失去意义。
在正常的社交里，我们谦让宽容彬彬有礼，不会与人一言不合就吵架动手，但一到网上，大家都不问青黄皂白，稍微看不顺眼就开骂，因为在网上粗野是没有后果的，而一时发泄能让自我感觉差的人有片刻满足（自我感觉正常的人不会因骂人而有满足感）。
因此在虚拟之境，长期纵容了一批激进狂妄、蛮横粗暴的人。他们以为自己真成了无往而不利的征伐者，社会地位、知识水平越高的人，越是他们扇耳光的对象，因为对手越强，越显得自己有本事。他不明白他的本事都是虚拟的，骂人并没有使他力量徒增，反倒显示他的无知和无理。更吊诡的是，他根本不知道网络将他的性情异化了，他变成了另一个“他”。
网络把人变粗野了，这是危言耸听吗？
现在网上充斥很多似是而非的格言警句，因为传播方便了，分享成了潮流，因此同一句话在无数人中间疯传。说实在的，很多警句都只是顺口溜，或语言游戏，有的经不起推敲，有的纯粹是功利性的混世伎俩，这些东西与更多真真假假的保健养生偏方一样，成了很多人奔走相告的九天纶音。
从前的人，花大半生的心力，去追求为人处世的智慧，他们从书本上、从身边的老辈亲友身上，用心学到安身立命的一些基本准则，现在的人却从网络和手机平台上去学，所学的内容又是经过无名氏操弄出来的那些片言只语，真伪难辨，似是而非。
大多数人在接收到这些信息时，又都不经小心求证检讨，而是来者不拒，当作千古不易的真理。长此以往，在虚拟平台上流传的这些即食文化，武装了众人的头脑，那时的世道又将变成什么样子呢?
网络使人懒惰了，因为一切都太方便，太快捷，既然得来全不费功夫，谁还去费功夫？
人们拒绝完整深入的阅读，而追逐那些简单化、娱乐化、碎片化的知识罐头，颠覆传统颇有快感，用心学习成了苦差，严肃的问题拿来调戏，不中听的话只管“恶搞”。
网络和智能世界在短时间内养育出全新的习俗，这些新的生活习惯又反过来重塑人的思想和文化、语言和行为。只要有足够煽动性，有伪装得恰到好处的文字和图像，就能引领一大批人，做成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在众声喧哗里皆大欢喜。
人性在短短的几年间大变，现在回望十年前，你可能已经认不出自己，但究竟我们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是向好的方向去还是向坏的方向去，这些问题今日看起来都有点“戆居”﹙愚蠢的意思﹚，因为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网络和智能手机带来的风潮。
这个沛然莫之能御的潮流，迅速地改变我们，裹胁我们，把我们带到不可知的未来。
（注：本文原标题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头图为电影《信任》剧照，与内文不直接相关，该片讲述了虚拟社交中人与人深陷信任危机，终酿悲剧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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