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如果托尔金读过《山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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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托尔金读过《山海经》
by 云也退
走出影院，晴空朗朗。战争，你说它暗无天日也好，说它气势如虹，乃至说它名不符实也好也好，都结束了，中土世界就此别过。
那种战争是我们都陌生的，难以想象的，发生在人类崛起、并导致世上95%以上的鸟兽灭绝之前，其中的角色是巫师、精灵、矮人，像是一些被我们——存活下来的人类——所淘汰了的其他人族。用我一个朋友的话说：看电影时始终想着，这是人类最壮观的想象力的呈现，今后，类似背景的史诗，再难以逾越它。
犹记《魔戒》第一部，霍比特人日常生态甫一铺开，霍华德·萧尔担纲的背景乐响起，是一种英格兰田园牧歌的味道，好像人们正在围着五月节的柱子跳舞。若干年后，大宇的系列游戏《轩辕剑》出了第五部，叫做“一剑凌云山海情”，主角游历了山海界各个国家，内中有个周饶国，国民都戴斗笠，个子矮小，匍匐在农田里辛勤耕作，跟国民聊天，得知的都是此间农事。周饶国的音乐，虽然是电子合成，但是明朗豁亮，以阳光为弦，万物生长为音——忽然想到，地不论东西，对个子矮小的人族，认知和设定都是相仿的。
周饶国是《山海经》里的一个国家，先秦古书，文字如同从汤里捞几根面条，地理方位坐标之类，几乎可以忽略，不过，我有限的阅读，告诉我《山海经》里的世界，同中土有个共同之处，那就是人与神话交融，还与大地共用着一套呼吸—循环系统。经中说，周饶国人身材短小，穴居，以五谷为食。后人解“周饶”为“丰饶”之意，显然，矮人族依托土地，与鸟兽和睦共处，也因之得到了饱足的物产回馈。
《轩辕剑伍》中尚有毛民国、奇肱国、女子国、白民国、厌火国，等等，都是从《山海经》中提取的国家。它们各有奇异之处，却很少有交集，给我的感觉是地广人稀，相安无事，大家都是静态的。这些国家，后来各有一人可以跟随主角的队伍行动，你可以利用有数的战斗机会锻炼部分成员，让他们渐渐强大。周饶国加入队列的还是该国王子，叫做“子大暑”，不过多数玩家都会早早放弃他，因为他的实力最弱。
我们需要矮人，看见矮人便觉亲切，他们无害，天性爱好和平，没有也不会滥用自己的力量。托尔金用矮小的霍比特人做主角，而我还记得，指环出现，中断了霍比特人的生活时，画面和音乐制造的那种由牧歌入阴霾的氛围反差。紧紧依附于生态环境的人族，也跟环境一样脆弱；树木遇火只能焚烧，烧完为止，矮民和鸟兽一样，徒步行走，逃无可逃。
托尔金在1916年的索姆河战场上捡回一条性命，他后来说，自己的好朋友几乎都死在了一战里，让他心痛无地。他同那些朋友有着非同一般的依恋关系，就像巴金斯和他的伙伴，魔戒两传都缺少两性戏，据说与此有关，不过，你很难指责托尔金的男权中心主义，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他关心的是人与力量的关系：你看霍比特人，他们拥有蕴藏伟力的指环，却不想用它来做什么，他们安于田园，对中土世界没有半点的想法；而在另一枚著名的指环，理查德·瓦格纳的“尼伯龙根指环”故事里，神王沃坦从一开始就想将它盗来，利用它辟疆拓土。
瓦格纳活跃于19世纪后半叶，神奇指环的概念出现在那个时代，绝非偶然，那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技术浮现于西方地表，一个个体瞬间可以拥有骇人的力量，这可是前现代的故事讲述者无法想象的，在他们眼里，力量是与生俱来、不可转移的，你要么生而就有，如力士参孙、歌利亚、阿喀琉斯、后羿，要么生而没有，如周饶国的国民。然而，到了19世纪，在一种环境的鼓噪下，尼采豪言人可以成为“超人”，奥斯卡·王尔德则敏锐地预见到，未来的战争，就是两个药剂师各拿一个小瓶上前线。
荷马、维吉尔、但丁、弥尔顿……前现代诗人文人无力构思一个魔戒这样的主题，但是，他们却创造了神话，从中雄劲有力地孕育了我们的文化，我们的语言。不管是荷马史诗、《卡勒瓦拉》、《埃达》、《贝奥武甫》、《吉尔迦美什》还是《山海经》，我们读这些古旧的文学作品，想要透过文本，去准确地描述那时的世界，都是很难的。然而，有一点却可以确信：那时的人还很少，人出门旅行，靠的是步行、乘船、骑马或其他兽类，无论是北欧、中欧、希腊还是《山海经》时代的中国，古代人总是生活在大片森林的边缘，随处可见野生兽类与水鸟，海里有大量的鱼和鲸。对每一个活跃的人来说，这些都是他们经验的一部分。
托尔金是现代的神话讲述者，但是，他不是像瓦格纳一样，把灵感交给了升级迭代的战争科学——这种科学让人虚无，沃坦王在追求力量的过程中，一步步走向毁灭——托尔金不要这样的神话。启发他写出中土故事的，除了近在身边的“药剂师战争”，还有对前现代神话的乡愁。亏得有这种乡愁，魔戒系列才不只是为了满足一种“正必胜邪”的期待而生；亏得有这种乡愁，我们才能感知“霍比特人”的存在。
霍比特人，帮助我们拽住了远古神话的衣角。神话里的荒地、群山、森林、奇兽、天文异象与人间巫术，不是大脑里抽象出来的，而是来自古人对具体环境和事物的亲身体验，如加里·斯奈德所说，神话想象力源于“人类住所附近的荒野系统”。我想，如果托尔金能读中文的《山海经》，他会感叹于不同水土所折射出的想象力的不同：北欧雄健刚猛，东方——另一个意义上的MiddleEarth——则是怪诞的，有矮人，有巨人，有长臂人，有长足人，有一目人，有反舌人，有反足人，有吐火人，有人生如蜉蝣，有人却能活百千年寿，但不同的人之间，似乎可以和平共处。《山海经》中到处散发着一股岁月悠悠的味道，怪诞而悠闲的人兽鸟类，又会浮现在后世的文学和想象之中，它们反复出现，告诉我们，它们对我们心灵的健康是多么重要。
《尼伯龙根指环》也有很多版本的影视改编，可是，我宁可去多看几遍《魔戒》和《霍比特人》。一样乞灵于远古，托庇于神话的外壳之下，瓦格纳是虚无的，托尔金却相信善良，认为力量可以用来做正确的事，至少，人，可以像霍比特人一样，面对力量的诱惑和胁迫，设法保护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为借机摆脱弱者的身份主动去毁掉它。
《王者归来》要比《五军之战》完美，因为我们看到精灵族也放弃了野心，围绕着力量的角逐一度进入到启示录般的决战场内，却在众皆喜悦的和平中收尾。
我还记得《王者归来》里，弗罗多和格鲁姆拼死争斗时，那只飞向岩浆的金色圆环。事实上，戒指的力量尽管可怕，却还是纯净的，因为，它至少是一个有形的可见物，精致，唯一，美，还能受控于人，人若没了野心，它便自然沉睡过去。
可惜我们活在一个“药剂师战争”的时代，释放力量者，哪怕反悔并熄灭了野心，也控制不住它散发的恶：我说的不是热战，我说的是大众传媒，一种你看不见、却会瞬间被它控制的力量，它用它选中的一种信条、一个观念、一种文化乃至一个名字征服你，而你，还觉得自己变强了，何况要摆脱它，还得付出断一截手指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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