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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名臣眼中的《红楼梦》:官场厚黑学教科书

2015-02-02 姜鸣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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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红楼梦》曾被作为禁书,但大人物们并不以为然,照样收藏、推崇。


晚清名臣眼中的《红楼梦》:官场厚黑学教科书
by 姜鸣

嘉庆十九年(1819),满族诗人得硕亭出版了一部名字叫《草珠一串》的竹枝词,其中一首写道:

做阔全凭鸦片烟,何妨做鬼且神仙。
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亦枉然。

这首诗,后来在红学界被广泛引用,作为嘉道以降社会风气崇尚《红楼梦》的一个重要例证。《草珠一串》,总数一百零八首,收录在《清代北京竹枝词》中。该书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排印出版,我在大学时代就买过这本薄薄的小书。

《红楼梦》当年是上流社会的畅销书,这个观点我是相信的,所以平时读书时一直留心收集上层人士阅读的具体例证。我对清代史料的阅读,重点在晚清,也很关注日记、书信和私人诗文集等第一手史料。我发现,尽管《红楼梦》曾被作为禁书,但大人物们并不以为然,不仅收藏,甚至为其赋诗词,写批注,成为文人雅趣的重要方面。在晚清著名官员中,一些人还能熟练地运用《红楼梦》中的典故。

曾国藩读《红楼梦》

曾国藩日记中,多次记录他阅读《红楼梦》的情况。例如咸丰十年十一月卅日(1861.1.10),“树堂因时事日非,愤闷异常,阅看《红楼梦》以资排遣,余亦阅之”。同治五年五月廿五日(1866.7.7)记:“早饭后清理文件,旋看《红楼梦》三卷。”

廿六日记:“早饭后清理文件,阅《红楼梦》二卷。”文中“树堂”,即冯卓怀,是曾国藩儿子曾纪泽的私塾老师。显然,曾国藩是与幕僚夫子一同分享禁书的。

同治六年六月十三日(1867.7.14),另一位幕僚赵烈文记,他在与曾国藩聊天时,发现曾国藩“书堆中夹有坊本《红楼梦》,余大笑云:‘督署亦有私盐耶。’”曾国藩没有直接评论《红楼梦》,但数年之间,军书旁午,戎马倥偬,他依然将《红楼梦》置于身边,常常翻阅,显然对此书是非常喜爱的。

胡林翼称《红楼梦》教坏天下官员

与曾国藩并称“曾胡”的另一位湘军著名首领、湖北巡抚胡林翼就更加直率。他在致朋友严树森的信中称:“一部《水浒》,教坏天下强有力而思不逞之民。一部《红楼梦》,教坏天下堂官、掌印司官、督抚司官、督抚司道、首府及一切红人,专意揣摩迎合,吃醋捣鬼,当痛除此习,独行其志。阴阳怕懵懂,不必计其一切。”

一般来说,人们多将《红楼梦》看作言情小说,也有将其看成演绎政治波澜家族兴衰者,但将其看作官场“厚黑学”教科书,倒是罕见。胡林翼的看法,用今天白话来讲,就是《红楼梦》教坏了天下的部长、各部办公厅主任、省市长及他们手下的红人,养成揣摩迎合,吃醋捣鬼的恶习,必须痛加革除。胡林翼批《红楼梦》,真是独具只眼,非常犀利。

李鸿章用《红楼梦》典故

1878年中法战争马江之役,会办福建海防大臣张佩纶被撤职流放,戍所在张家口。张家口历史上属万全县,归宣化府管辖。李鸿章安排他的幕僚,也是张的好友章洪钧(字琴生)任宣化知府,“闻相过从,少慰岑寂”。章洪钧在知府衙门里整理出五间房间,精心装修,专为张佩纶设榻,并经常将张接到衙门里小住。这种情况,今天可能归入司法腐败,当初却无人管此闲事。

1888年2月1日,张佩纶得到噩耗,章洪钧突患急症,午刻去世。他连夜从张家口赶往宣化,才知道章家全都染上传染病(疫气)。随后,章的三子贞甫及其小女相续病死,再后来三媳又殉夫而亡。原来欢乐祥和的府署后院,顿时陷入巨大悲哀之中。张佩纶到宣化后,主持延医救治和死者入殓,成了章家的主心骨。他向远在保定的李鸿章写信急报详情,再悄然返回张家口。

李鸿章随即回信:

顷奉二十一日手示,匐匍往救,处分详明,无愧患难生死之交。……戍客为死友主持后事,血性风义少有,知识者未当共感激,又何招摇谤议之足避耶?

流放的戍客为知府大老爷主办丧事,实在是千古罕有的奇事。寄托后,李鸿章再次致信,对张佩纶予以高度评价:

公与琴患难生死之交,护持周挚,朋友为五伦之一,今始见矣。……新岁朋旧之感,迭起环生,心绪恶劣,所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也。

信中李鸿章用了《红楼梦》的典故,《葬花词》如今颇为流行,被晚清重臣引用,在我是首次看到,可见李鸿章亦属曹雪芹的粉丝。

沈葆桢用《红楼梦》典故

不仅李鸿章用《红楼梦》的典故,其他官员也同样引用。光绪四年二月三十日(1878.4.2),两江总督沈葆桢在致福建船政提调吴仲翔的信中说:“夜不成寐.则病从心生,虽参苓亦毫无益处。能坦怀自适,则荆棘尽成康庄.不才咳喘稍轻,脾泄如故。今早风日晴和,出户散步,如宝玉重入大观园,不胜今昔之感。”这个比喻沈葆桢随手拈来,证明《红楼梦》的情节已经渗入晚清社会生活和日常用语。

翁同龢不许美国外交官读《红楼梦》

在我的印象中,光绪皇帝的师傅翁同龢一直给人严谨正经的形象。光绪六年十二月初十日(1881.1.9),翁同龢到总理衙门参加会见外国使节的活动。他在日记中记录:“美国,两人,一(人)云经史外兼看《红楼梦》,余斥其不当看。”

为什么不许外国人看呢?翁同龢没有说。翁同龢自己看不看呢?肯定是看的。刘铨福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跋语中提到:“李伯孟郎中言,翁叔平殿撰有原本而无脂评。”由此可见,表面上道貌岸然的翁夫子,家中也藏有“私盐”。

林则徐咏《红楼梦》诗

前些年,《红楼梦》研究者杜春耕先生,在坊间收集到一把扇子,上面有林则徐亲笔抄录的咏《红楼梦》诗十二首。其中,咏《黛玉葬花》二首,咏书中另外十位人物和相关情节十首,包括宝钗扑蝶、湘云眠石、宝琴立雪、晴雯补裘、小红遗帕、藕官焚纸、玉钏学羹、龄官画蔷、香菱斗草、平儿藏发。扇面左上款,“×××大人雅属”,下款为“少穆 林则徐”,钤一阳文篆章,为“少穆”二字。“大人雅属”前面的名字被涂掉了,故无法判定是题赠给谁的。

这些诗,是否是林则徐原作,尚待考证,但按林之经历。他于嘉庆九年(1804)二十岁中举,到嘉庆十六年(1811)二十七岁考中进士的六年多时间里,大多和同学、友朋一起作诗唱和,写了不少诗歌。此后,于嘉庆二十五年(1822),还参加了京师有名的宣南诗社的活动,故这些诗很有可能是林则徐早年的作品,兹录其中《晴雯补裘》一首如下:

熏笼斜倚鬓蓬松,手把裘裳仔细缝。
未抱衾裯心已碎,强拈针线力还慵。
剧怜衣上馀金缕,何意人间断玉容。
他日启箱重取认,不胜惆怅对芙蓉。

看看,林大人也很文青吧。

丁日昌与《红楼梦》

同治七年(1868),江苏巡抚丁日昌上奏,认为当下平定太平天国未久,人心不古,书贾趋利,往往将淫词邪说荟萃成编,无知愚民便以作乱犯上,故应将此类书一体严加禁毁。这个奏折获得朝廷支持,颁布上谕称“邪说传奇为风俗人心之害,自应严行禁止。著各省督抚饬属一体严禁销毁,不准坊肆售卖,以端士习而正民心”。

随后,丁日昌向全省下属发布《札饬禁毁淫词小说》的公文,提及《水浒》和《西厢记》,其附录的禁毁书目中,还包括《红楼梦》和各种《续红楼梦》、《补红楼梦》、《红楼复梦》。但丁本人,其实也是《红楼梦》的拥趸。

道光二十一年(1841),他十八岁时,曾为广东诗人黄昌麟所著《红楼二百咏》写序和给每首诗写评语,称“《红楼》,幻事也,而作者竟能发乎情,止乎义,包廿二史治乱之迹,得四千余年得失之故,寓之声诗,形诸词韵,大有裨益世道人心”。

此时,丁日昌尚未考上秀才,所思和后来担任封疆大吏时自然各有不同。该书第一首诗为《贾宝玉(怡红公子)》,丁之评语谓:“惟作者是宝玉知己,故能道出心事,后来笑宝玉痴者,自是梦中说梦。”最末一首为《遁迹入空门(宝玉)》,丁作评语曰:“一部《石头记》原是说梦,作者又就梦中更演出一场梦来。句句是说梦,句句又不死于梦,斯为真梦。”

丁日昌本人后半生,既是豁达开放的洋务派官员,又是著名的大藏书家,其内心对于《红楼梦》究竟怎么想,后人难下断语,但我自己揣度,他恐怕也是个藏“私盐”的。

作者:姜鸣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近代军事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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