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座位比味道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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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会觉得,年夜饭就像是农人收割的麦子一样,每年一熟,每年都要收割一茬,每个年头,都需要大家坐在那里,吃吃喝喝,正如把去年的回忆割下来,再嫁接到这个月份一样的。
爷爷走的那年才发现,上帝应该一直是在忙着排列组合,分配座位的。
生平只和爷爷一起度过一次年,那个时候年龄太小,很多细节都淡忘了,就记得在农村,女人和小孩不能上桌,男人们举起酒杯,大块地夹着肉,醉意人生。
爷爷后来又娶了个后奶奶,父亲说他一辈子都是那种对爱的表达很粗糙的人,对父亲他尚且没有展露过几分爱,更何况是对我们。那一年的年夜饭吃得很别扭,对于一个渴望着一年打一次牙祭的小孩子来说,那个大圆桌上除了香肠就是腊肉,口味都偏咸。大概那是吃得最不满意的一次年夜饭,父亲后来告诉我,在农村,他们一天三次都是吃稀饭咸菜的。而爷爷,从来没有给我夹过一筷子的菜。
那个农村,实在离我家太遥远了,不仅仅是路程,生平第一次看到大水牛就是在那里,脏兮兮的孩子们邀请我坐上去,终究因为看到牛背上的污浊和跳动的小虫子而作罢。
还有大肥猪,它们有时候会发出忧愁的声音,那是一种让人再也接受不了它会变成桌上的肉的声音。农村还保留着许多传统的习俗,家家户户都会比较养的猪有多少斤,一个人最健康的表现也是能吃得下多少块腊肉,大年初二是女婿上门的日子,做小姨的都会偷偷捉弄来做客的姐夫,给他乘上一大碗米饭,那米饭只有表面上薄薄的一层,下面全是硕大的肥腊肉,不能丢掉,不能不吃完也不能找人代吃,全家人都会笑眯眯地看着姑爷完成这饕餮的肥肉之旅,好了身体不错,可以放心地把姑娘交给他了……
也许,所谓的年夜饭都不一定有什么美味之处让人怀念,望着那高得让人脚底发软的房樑,宽大的圆桌薄薄的似乎承受不住大瓷碗满碗猪肉的力道,桌子上的花纹让人想到那是一棵躺倒了的树,厨房里面的灶火味道一阵阵地飘过来,后奶奶带领着女儿、媳妇们在热热闹闹地洗菜,围坐在圆桌四周的大人们仿佛就会长久不变地坐在那里,陪伴着你长大——潜意识当中,觉得那种满满当当的座位之中含有一种成分,似乎和某种安全感联结在一起。
说起来,爷爷也算是个奇人吧,年轻的时候喜欢看书,有一天无意中得到一本《麻衣相法》,开始各种研究,成了远近闻名的算命先生,但他一般不收别人的钱,基本属于爱好,他曾经给自己算过命,83岁有一劫,过了就会再多活个十来年。
爷爷一辈子都喜欢赶场凑热闹,83岁的时候,有一次赶场,摔伤了背,在家里睡觉,就总见有两个小孩在旁边不停地闹腾,他叫小孩不要闹,可是没人听他的。他于是一怒之下就把两个小孩绑起来烧掉了……突然惊醒发现是南柯一梦,过了几天,背上痒,用手去摸伤口,摸着摸着,摸出两根刺,扔掉了之后,没过多久,竟然痊愈了。
这些都是爷爷在年夜饭桌上的笑谈,中国人年夜饭的神奇之处还在于,它在恪守一些传统习俗的时候,也会打破另外一些所谓的行为准则:比如说年夜饭桌上,总有一个菜是你平时里特别钟爱,但是母亲不太让你吃的;比如说最严历的家长也会拿出个酒杯,让你跟着咂吧砸吧;比如说你会在那张桌上听到最不可思议的家庭故事。
爷爷是从来不去医院的,他92岁走掉的时候是在睡梦中去的,人生的最后几十年,偏向吃素念经,修心养性,对食物基本没有什么热望。可是为什么我总记得他拿起一双黑黑的筷子,对每一筷形状可疑的肥肉都赞不绝口的样子呢?
“味道是有记忆的”我的一位学心理学的朋友告诉我说,此后多少年,徘徊深圳街头的那顿快餐的蒜香味,美国采访的时候迈阿密海滩的那瓶smirnoff的清爽,东京银座的那碗鱼丸汤的鲜香,我的鼻子也许就像一台忠实的机器全部记录了下来,而属于爷爷的味觉的一生却那么朴素而简单,他经历过历史的变革,挨过饿,体验过从谷场将辛苦打来的麦粒一粒一粒地捡起来,父亲说印象当中有过那么一次,没有到吃饭的时间,他饿得不行,买了个糍粑吃,却被爷爷怒斥了一顿——除了正餐,哪来那么多钱买零食!
我们家也就是从爷爷那里传下来许多所谓的“征兆”,一年到头不管过得怎么样,年夜饭这一顿一定要吃好,吃多,吃得称心如意,吃出好兆头:比如菜的数量最好是8或者10,比如一定要有个菜是鸡肉,代表“吉利”;有个菜是鱼肉,代表“年年有余”;饭不能吃完,在饭桌上说的话必须和和美美、甜甜蜜蜜,不能打碎碗碟,举手投足都需要谨慎。
根据父亲的回忆,爷爷曾经在桐油灯下对他说,万贯家财,不如一技傍身,就算是风调雨顺有饭吃,也没有自己有本事好,不靠天,不靠地。爷爷喜欢看剧,羡慕琴师。他说,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冬天可以脚下烤着烘笼,周围的人都停下来,这一刻的时间只为欣赏你。于是他东寻西觅,用他珍藏的上等叶子烟找到了一个拉京胡的师傅,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有次去山里打死了一条大蛇,用蛇皮自己给做了一把京胡,然后辗转引荐又认识了一个据说一流的琴师,要到了子母弦和马尾弓,于是,父亲便开始强记住公尺谱,“杀鸡杀鸭”地学着,无论刮风下雨,爷爷都会背着父亲,夜晚走小径,爬山坡,穿树林,过坟场,去到梁师傅家学琴。
然而父亲始终没有成为乐师,只是学到工尺谱的《双探妹》及几出川剧的《过门》,可能还是年龄太小没有常性罢,爷爷为此居然难过起来,担心父亲像他一样一无所长,将来吃不上饭……那应该是我从小大到惟一听到关于爷爷的“爱”的故事。
一个人年轻时候走路跺下的尘土,或许直到晚年还会慢慢降落在他身后……爷爷喜欢看书,一个一辈子面朝黄土的农民会背《诗经》,爱看《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小说,而父亲也喜读野史,喜看传记,尤其是演义类小说,经常是手不释卷,有时还喜欢摇头晃脑地背着唐诗。后来很多年才醒悟,这个习惯从爷爷那里再到父亲那里一直接力到了我的身上。
不管我有多么不习惯农村的饭菜,多么不喜欢农村的牛粪味,多么地忍受不了晴天也完全是稀泥的那条路……年夜饭,年夜饭上的那盘菜,那些习俗,那些听到的故事,也许就是这个家庭给你暗暗打上的记号,它让你走出去再远,都会辨别出自己家的味道。
就像我小的时候,觉得有时候爷爷的那种山一样静止的沉默既可笑而又可怕,没想到中年以后,曾被我鄙视的东西,竟然成了我身上抹杀不了的性格特点了。还有饮食,小时候家里给我的面里面扔一点点辣椒,我都会吵着闹着要扔掉,因此被家里人嘲笑我是“北方人”,而现在走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我却变成了一个无辣不欢的忠实用户。
看见有朋友写过,在德国留学的时候出门散步,突然空气中漂来一股熟悉的花椒味,就沿着莱茵河,一路嗅着味道往上走,最后碰到几个四川老乡在河畔开麻辣烫聚会……
偱着四川人的胃、四川人的味道,我找到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想,也许潜意识当中,我是为了活得比他们更好而远走他乡的。而印象中年轻时候有那么几年,是没有“年”这个概念的。有一次,我孤零零一个人在美国采访,打电话回家,爸爸的电话那头传来了鞭炮的响声。
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呢?我一定是独自霸占着一整张桌子所有的座位,为独自一人的自由而暗自欣喜过?但如今对于那个年,在我的印象当中几乎是一片空白,就好像没有千里迢迢赶回家去,没有补上那个圆桌的一个缺,没能面对一桌子的大鱼大肉,那个年就无端端从我的人生日历当中消失了一般。
在爷爷过年的那一年我年龄还小,可是就在那一瞬那,我仿佛看透了自己这一生的排练组合:当我长大一些,我会坐在表哥的位置,与大人们喝酒,当我成家立业,我会坐在爸爸的位置,再往后去,我看见一个老了的、驼了背的我在那个桌子上坐着,按照排列组合,我应该渐渐地靠到最中间的位置了,我笑着,看着那些后生晚辈,笑。
其实想起来,一年当中可以吃很多顿饭,但是年夜饭就像是你对家人一年一次的一个承诺,一生一次的承诺,只有和最亲的人吃了这顿,仿佛才完成了年的洗礼。
现在一切全都没有了,外婆在48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爷爷也走了之后,我们家再也没有那么一个大家长,来召集着大家过一个热热闹闹的团聚之年。在透明或者黄昏的微光之中,有的时候我会看见外婆,戴着老花眼镜,坐在一把摇摇晃晃的藤椅上面。还有爷爷,拿着那支特别长的烟杆,抽着那种廉价而呛人的叶子烟,那种气味,和年夜饭那些腻人的菜一起残留在了记忆的某个库存房间之中。
而只要有桌子上的那个座位在,多少年以来,你都走不了多远。就好像小的时候出去满山遍野地疯跑,不管跑到哪座山头,只要天一黑,风里遥遥地传来父母叫唤吃晚饭的声音,你就知道,该回家了。
爷爷走之前的一年,曾经打电话给父亲,他问我能不能回农村去过一次年,父亲说不可能,我工作太忙了。“你爷爷其实就是个好面子的人,觉得如果家里晚辈能够凑在一起过个年,那他就是全村最幸福的人了。”父亲如是说。我让父亲转告爷爷来北京玩,但是那个时候他终于老了,连赶场都费劲了。
爷爷,你说过年是大家庆祝一年以来的收获,而你终于收获了人生当中永久的平静;爷爷,我永远都亏欠你一顿年夜饭的,而那一顿年夜饭的回忆,耐心地守候过的那个年夜饭座位,它们都曾经让我感知过生活的喧嚣和繁华;爷爷,我曾经那么惧怕你们会消失在虚无之中,撕裂自己生活的完整,但是总有一天,我们所有人都将穿过黑暗,推开永恒的那扇门,我们都要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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