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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相声大师常宝霆

2015-02-19 云也退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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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声是演给观众看的,戏往往在强弱能量的转移,在小计谋和自作聪明,揶揄、自嘲、示弱,这类手段组成了一块柔软的下腹部,让相声带上了特有的理想主义气息。


派相声大师常宝霆年初辞世,享寿85岁,得到消息,我去重温了一下他和白全福的《别扭话》,这是津派经典,在我眼里,和妇孺皆知的《钓鱼》属于一个级别。


《别扭话》的包袱不多,一共五句“别扭话”:清早出门换煤气罐,邻居小伙见面打招呼:“您没气了?你们老两口怎么总断气?”下馆子吃饭,服务员端着盘子喊“这是谁的肠子?”还没吃上一口肠子,没教养的年轻人闯进来,招呼同伴快来,因为“这个老家伙眼看着就完了!”回家,遇到外甥送来修理好的座钟:“舅舅,我给您送终来了。”最后是隔壁老太太来打圆场:“别说你舅舅没死,就算你舅舅死了,那也不能叫送终,那叫向遗体告别。”——也是个不会说话的。


这相声二十多年前拍过TV,常宝霆亲自主演(舍他其谁?)。不过我注意到,常白版《别扭话》和另一个流传甚广的高英培、张振铎版本有点区别,区别之一,是高张版多一个包袱,略过不提,区别之二,是“这个老家伙眼看着就完了”后边,常宝霆的台词是一边收拾盘子,一边且怒且笑着说:“小伙子,你来晚啦,我早就完啦,快请坐吧。”而高英培的台词,是“老家伙现在就完啦!快请坐请坐,我告诉你你记住了:你,也有完的时候!”


一个是退让的,虽然怒火中烧;另一个貌似消极,但是临了好歹泄了下愤。

耶稣的登山宝训里有句名言:敌人打你的左半边脸,你就把右半边脸也凑上去。听过这句话的人,数量远远超过听过《别扭话》的人。它可不是国产婆媳剧里头的桥段(“你打,你打死我算了!”),基督徒把它理解为基督的智慧,暗通中国所谓“止戈为武”,不争斗,不对抗,用非暴力的方式化解冲突,没准打你的那个人会感觉尴尬,还能幡然省悟到一点什么。凑上右半边脸,理论上含有道德谴责,是一种轻蔑或揶揄:我看不起你,你打吧,你折磨我的肉体,但在精神上我高你一等。


过去的相声,有个特讨人爱的地方,就是这种非对抗的揶揄,有时它甚至凝聚了一个演员演技的精华。听过牛群、冯巩的《灭鼠轶事》,相信你很难不喜欢冯巩。牛群一上来,就“别扭话”连连,先是盘问冯巩知不知道哪儿的耗子多,后又几度暗示冯巩就是耗子,冯被缠得勃然作色:


——你是哪个部队的?你们连长就教你这么说话吗?太没礼貌了!去,回去告诉你们的连长,让他今天夜里十二点半,跑步,到我的住处。

——您住在哪儿?

——我就住在……后边仓库。


别说日常对话里听不到这一类揶揄,就连相声中也很少见。用约瑟夫·布罗茨基的说法,“受苦经常有自我陶醉的一面”,而冯巩正是入戏太深,在打击过对方的气焰之后,一个闪念,又结结实实地奉上右脸。这里边的转折实在太有趣了,非高手不能为;当然了,目的仍是寄望于让对方感到羞辱。


相声是演给观众看的,戏往往在强弱能量的转移,在小计谋和自作聪明,揶揄、自嘲、示弱,这类手段组成了一块柔软的下腹部,让相声带上了特有的理想主义气息。然而牛群不解冯巩的风情,欣然接受了他的揶揄(“仓库?那儿耗子多吧?”),这提醒我们注意“凑上右脸”的现实风险:那个侵犯你的人根本不领会你的意图,还以为你好欺负呢!


好欺负的人,在朋友熟人圈里常有好人缘,我就很喜欢那种经常说“嗨,我拿你没什么办法”的朋友。人无力的时候最无害,给自己无力,也给别人以待人柔软的机会。在《灭鼠轶事》末尾,冯巩厉声说:“你给我住口!从刚才你就耗子耗子你没完了是吧,从现在开始你要再提耗子俩字,我就跟你急!”不是包袱,但我每听每乐:“跟你急”,这句北京习语表明说话人也没什么招,却还得强为虎威。


然而,出门就是一个陌生人丛脞的世界,我们不敢裸裎自己的无力,何况,我们已习惯隔着无生命的机器、通过金属或其他介质来沟通:你会跟一个占了你车道的司机说“信不信我跟你急”吗?你可有这份心?所以登山宝训里这示弱的一条,显得太过理想化了,只有甘地等少数人付诸宏观的政治实践,在现实中,大多数人只能束之高阁。洪洞县里哪来的君子,我们人人自危,要想不被欺负,就得威胁,得诉诸硬碰硬的对抗。


再说回《别扭话》:我觉得常宝霆挺委屈的,他貌似是以示弱来揶揄(“你来晚啦”),可这不好玩,因为他是真弱,这揶揄里含着年长者对少壮之人真实的畏惧。老人跟少年人说话,年长者同年轻者说话,鉴于无论身体、相貌、潜力都是高低分明,总是缺点底气,到头来只能无力地斥责:“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叫苦都来不及”,或者,“我收拾不了你,自有别人来收拾你”,指望长时段里无法预知的公平。因此高英培更加爽气些:“你,也有完的时候”——这才说到了点子上,挽回些个颜面。


布罗茨基在他的一篇演讲《论恶与顺从》中也谈到了“凑上右脸”论。他举了个集中营里的例子,证明消极抵抗仍然不是最好的方法,至少还不够,因为恶会得寸进尺,而一味容忍迁就它,你就喝下了自制的道德迷魂汤。他的经验是,“对抗恶的最切实的办法是极端的个人主义、独创性的思想、异想天开,甚至——如果你愿意——怪癖。即是说,某种难以虚假、伪装、模仿的东西;某种甚至连老练的江湖骗子也会不高兴的东西。”说得好,你也不必故意揶揄了,你要用你极端的个人主义,用怪癖(是真怪癖,不是装出来的,宋江装疯吃屎还被看出来了),让施暴者的意图落空,让暴力变得毫无意义。


他举了个集中营里的例子:纳粹想用繁重的劳役折磨囚徒,而一个犹太人看上去很高兴地干了一整天,然后倒头大睡。然后,这劳役就免掉了。布罗茨基很谨慎,他说,他只是“提供一种抗恶的方法”。因为,显然,它是有条件的,必须足够身强体壮,必须有一种不同于受虐狂的、真正的个人主义执迷。


相声和布罗茨基的文字都给我很深的启发。但布氏演讲面对的观众都是学生,他要是面对老人该怎么说?我不知道,也想象不了;老人示弱揶揄,鲜有人喝彩,老人要抵抗,好像就是一句“你也有完的时候”最为有力了。想想心凉。好在,劳役、鞭笞这类热暴力,大多数人碰不上,暴力多是“别扭话”这类冷的,是话语的和观念的。因此,王朔得以站出来做个强悍的榜样,用一句豪言抵抗年轻人的轻傲:“我老怎么了?你老过吗?”





作者:云也退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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