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掉奥斯卡 | 廖伟棠:永别了,那些缺乏想象力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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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01月,法国电影大师戈达尔的新片《再见语言》获得了美国影评人协会的最佳影片奖,干掉了风格更美国、呼声也更高的《少年时代》和《鸟人》。
老实说还是有点意外,美国影评人协会的口味虽然比奥斯卡当然高冷一些,但授予完全叛逆于主流电影美学、并且变本加厉挑衅新技术和观众口味的《再见语言》,不知道是因为影评人们的大胆革命,还是戈达尔一贯警惕的主流收编。
但无论如何,这部在各种影评网站上获分极其悬殊的电影,的确仍然是一部实验电影,它依然尝试对当下的电影进行颠覆分割——记得特吕弗说过一句名言:“电影史可以分成戈达尔之前的电影,和戈达尔之后的电影。”而在戈达尔迷眼中,戈达尔的每一部电影都是这个分界线。
实际上这部电影要实验或者探究的东西,在戈达尔的个人电影史上是一脉相承的,诸如离题叙述、声画断片、极度省略、画面内部冲突等等早在《断了气》已经熟练运用。因此不必惊讶于戈达尔这次更加实验还是更加离谱,我们要惊讶的在别处。譬如说,为什么这样一部颠覆性的电影,仍然让人感觉到诗意?
戈达尔一直在致力重新定义诗意,重新塑造电影语言。所谓“再见语言”翻译得好,他告别的只是程式化的语言,他会重见一种新的语言——就像电影完结出字幕时画外音里那些呢喃和婴儿咿呀所隐喻的。至于他要告别的语言,在男女主角貌似情感交流的对话中,不断出现以致让观众感觉讽刺,诸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生活在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这样的陈腔滥调,全球化时代的影视观众都熟悉这种鸡汤,和TVB剧集“我煮个面给你吃”那些万能金句的作用是一样的,它实际上无助于人与人之间沟壑的填补,最后这对男女还是以无法沟通分手收场——讽刺的是他们的狗学会了戈达尔式的自言自语,还不忘反思人类的世界。
人类告别了语言,狗获得语言,都是焉知非福的事,后者让人想到夏目漱石的《我是猫》,最终它们还是愿意回归沉默的。倒是戈达尔出离了饶舌与沉默之困,凭的是影像的随心所欲。人七十从心所欲,何况他都八十多了。但即使他花样百出、时而大刀阔斧时而细心设伏,表面上应该更接近解构者德里达的他,实际上回归延续的还是通向语言之途,凭藉对诗的语言的重新建立。
诗的语言是什么一回事?最近这话题因为诗人余秀华的“走红”而重新进入中国读者的思索中。恰恰是余秀华事件,让我们见识无论专业诗人还是他们眼中的大众及传媒那里,都有对诗重重叠叠的误会:“专业”诗人认为诗的语言必须机智和富于隐喻,轻逸等于无能;“废话”诗人认为诗的语言必须俯就时代的虚无现实,飞翔和抗争就是装逼;传媒永远在诗与诗人当中寻找话题与意义;大众依然想象唐宋盛世里那个诗,想象不了衰世之诗。
但即使有这些误会,也阻挡不了诗强大的魔力施法——保有对生活对命运的敏感的人就能被余秀华的诗所触动,这不需要诗人认证或加持。诗歌胜在无理,余秀华的诗魅力所在便是无理,在她自觉不自觉的诗歌造句谋篇之中,常常会出现结尾的波折甚至离题。合乎题旨、顺理成章,是一般文学读者对非诗性文学的正常期待,也是主流电影爱好者对电影的正常期待,新诗,或诗性电影就是通过对阅读期待的打破来拓展语言的新空间。
离题,是戈达尔最擅长的,这也是从拉伯雷开始就有的欧洲文学传统,离题是为了拓展想象力的空间。《再见语言》开场劈头就是一句:“永别了,那些缺乏想象力的现实”,接着我们可以看到这现实不单是戈达尔一直批判的冷战以降的意识形态饱和的现实,不单是欧美主流娱乐至上的世界马戏团现实,还更多了对技术时代的批判。
戈达尔非常幽默地拍了一部最不像3D电影的3D电影,比前几年赫佐格用3D技术拍摄原始人洞穴还要出格挑衅。他以其之道还治其之身,技术时代的救赎来自技术的任性颠覆,连GoPro都可以运用在拍摄中(于是有中国影迷讽刺说:戈达尔背着摄影机在街上蹓跶了一天忘记关机,回来就把乱七八糟素材剪成了一部电影),反3D、声画分离、色彩扭曲等都是等闲。越是粗糙之处越让人反思3D技术是怎样沦为掩饰苍白内涵的视觉奇观的(试想《一步之遥》),然而正是在这粗糙中不时闪回塔可夫斯基般的静谧诗意。
技术常变,诗与哲思永恒。
电影中手机不停出现在某些场景,但我们看到的第一个大特写是男人手机上的索尔仁尼琴头像屏保。结尾出现的特写则属于一本破旧的平装本科幻小说LaFinduA,加拿大作家A.E.vanVogt的《A的结束》,是关于一个不受未来规则玩穿越的人带出的故事。
这一头一尾正好回答了语言何为的问题,一个指向对过去(比如说古拉格的历史)的拒绝遗忘,一个指向对未来的敞开。这之间,是一个典型的二零一四年的欧洲:不断的枪声作为背景,莫名中弹无端的血横流;不断被画面外的暴力拽走的女性,从她们正在进行的艺术、隐喻的讨论中。而隐喻,这个词反复出现,却在表示着在技术神话遮蔽下诗意的沦亡,是靠隐喻所不能自欺解脱的,就像那艘在隐喻中不断靠近的船,永远接近不了真相。戈达尔之诗,比隐喻真接,比真相曲折。
这样一个时代,就需要戈达尔这种难啃的硬骨头,他的电影对抗普遍的媚俗。米兰昆德拉不是说媚俗就是羞于谈论粪便吗?“每当你谈起粪便,我就谈起平等。因为那是我们最平等的地方。”
戈达尔不但在这部电影里和我们从容谈论狗与人的粪便,还拍摄拉屎的男人、放大屎掉下马桶的声音,好让习惯礼节性语言和浮夸唯美技术的人,皱紧他们高雅的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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