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镭:潮汕人为什么那么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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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重伦理亲情,潮汕人尤甚。过年不用说,每一个大小黄金周,深汕高速东行方向必暴塞,龟速前进的,全是回潮汕的车,仿佛整个珠三角的车流,都东流入“潮”。那平均时速不到40的“龟速”,正是潮汕人的“归速”。
很多外地人不明白,大巴、火车、动车、高铁、飞机,都可以回乡,有车的潮汕人,明知道每年都塞,为什么不放弃私家车,改乘公共交通工具呢?
答案很简单:回潮的每一部私家车,都是潮汕人的一张“脸”。
潮汕人“颜值”几何
地球人都知道中国人好脸。但如果以地域论好脸,潮汕人认第二,也许,只有东北人敢站出来认第一。
脸,即脸面、面子,粤港一带用单字“面”,如没脸叫“冇面”、丢我的脸叫“落我面”;潮汕则既用单字“脸”,如无脸、失脸,也用“面皮”,如不顾脸面叫“卖面皮”;不要脸叫“勿面皮”或“勿面勿皮”。粤语和潮汕话合一的,则是把“给面子”说成“畀面”。
粗俗些的潮汕俚语,把没面子称为“卵面”,升级版是“卵面卵答”,或者更生动的“支卵吊那面”。卵,潮音“浪”,指的是男人那话儿。将它挂在脸上为什么就很没面子,我想是因为,那话儿一挂,累累垂垂,阳光就打不到脸上,即“脸上无光”也。
语言问题先放下,还是来说说,潮汕人有多好脸。
一句妇孺皆知的潮汕俗语,叫做“无脸输过死”。不用翻译,相信外地人也听得懂,脸面比生命更重要,没脸的人,如行尸走肉,不如去死。北方俗语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表达的也是同样的价值观,只是潮汕人说得更狠一些。
如此价值观,本身并没太大问题。好脸,往好里说,是自尊心、荣誉感的外在表现,能刺激人争气、奋斗。所谓“爱拼才会赢”,拼搏了,付出了,才会成功,成功了,才会有面子,满满的都是励志的正能量嘛。问题是,潮汕人的价值天平上,哪个砝码算有脸,哪个砝码算无脸。
换言之,潮汕人的“颜值”,是由什么决定的。
这个问题,用潮汕话一言以蔽之,即:财势力足。
钱是决定“颜值”的第一要素。潮汕人有重商传统,钱越多脸面越大,李嘉诚等富豪,都是潮汕人常借的“大脸”;第二是势,即权势:官越大,权力越大,脸面也就越大;第三是力:潮汕是典型的宗族社会,前计划生育时代,人丁越旺,家庭力量越大,在邻里或宗族纠纷中能形成威慑,也很有面子(这“力”也包括黑社会势力)。
财、势、力具足,是最有面子的人;退而求其次,三者得其一二,也有面子;若无财无势又无力,那对不起,社会上行走,你就“支卵吊那面”了。
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潮汕人虽也深受儒家思想影响,但孔子这句话在这里,也是被视为浮云的。极端的脸面观,导致潮汕人崇拜权钱,少问正义。官当得越大越有脸,但官员的权力是怎么来的,这来源是否合法,权力为谁所用?凡此种种,潮汕人基本不考虑。他们只看到官大权大,只考虑这权力怎么为我所用,怎么才能为我长脸。“不恨贪腐,只恨自己没机会贪腐”,在潮汕是很普遍的潜意识。同样,钱越多越有脸,才不管你的钱是怎么来的。上世纪末,著名的汕头“骗退税案”高峰期,潮汕某山村几乎全村男人都出外干这个,平时村里只剩老人妇孺,死气沉沉,一到过年,全村停满奔驰宝马等豪车,邻村人一说起,脸上满而溢的全是艳羡,有谁会觉得那是非法所得?
为脸面找“人面”
畸形的脸面观,造就了畸形的社会现象。
举个随处可见的例子:夜间汇车时禁开远光灯,只需动一下手指头,就这么简单,潮汕人为什么难以做到?交通安全意识淡薄?文明程度不够?积习难改?这些答案,都没说到点子上,最重要的原因,还是面子。“汇车时为什么不换近光灯”?你问潮汕私家车司机,十有八个会这么回答:“他不先换,凭什么要我先换?这也太卵面了吧!”谁都这么想,谁都永远开着远光灯,哪怕被对方晃得看不清路——无脸输过死嘛,宁可都开着远光灯对撞而死,也不愿先“卵面”地切换近光灯以保安全。
不管口头上承不承认,潮汕人潜意识里面普遍认为,法律、规则、秩序这些东西,是给“卵面人”定的,有头有脸的人谁鸟这些?
对权势的崇拜,也催生出几乎是每个潮汕人都直接或间接地干过的事:找人面。听起来这像一个游戏的名字,它确实也是一种游戏,权力的游戏。
中国是人情社会,几千年来,情面、关系在维系权力机关运转所起的作用,比台面上的规则大得多。潮汕的“找人面”,其实就是走后门、找关系。在这里,“人面”既是面子,更是人际关系、官场靠山的别称。大到人命关天,小到车辆刮蹭,事情一发生,不管是过失方还是受害方,潮汕人的第一反应,不是找律师找保险,而是先找“人面”,谁的“人面”大,胜算就大。至于官司什么的,也打,但那只是走走程序,最终影响裁决的,还是“人面”。
每个人都有找人面的需求,但不是每个人都有人面找,怎么办?在潮汕,三十六行之外的一个特殊职业就应运而生了,他们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捻数”。捻数本有砍价、定价之意,在潮汕特指权力寻租中介。无人面的人想找人面,怎么办?“捻数”者急群众之所急,亲自上门服务,帮你量身定做“找人面”套餐。举个例子,你儿子杀了人,我替你找检察院的检察长、市中院的正副院长等,做成防卫过当,两百万一条龙服务,收百分之十的中介费;或者直接找市一哥,四百万保证搞掂,中介费还是百分之十,不成全额退款。
刷脸时代,除了找人面,潮汕人还流行“做脸”。此做脸,虽不是女人做facial,但跟facial的精神追求还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充门面,给自己或别人长脸,也可称为个人的“面子工程”。
“做脸”原是礼貌用语,潮汕人家中有婚丧喜庆,来的亲朋越多越有脸,所以,请亲朋赴宴时,都会说一声“请你到时来给我做脸”。有时候亲朋太多,忙乱之中漏请了谁,对方便会觉得很无脸,因此置仇一辈子,也是常发生的。潮汕还有一句跟“无脸输过死”异曲同工的俗语,叫“情理通,米瓮空”,宁可全家饿肚子,也要保证人情往来中不失脸。
喜欢给自己“做脸”,一般都迈向打肿脸充胖子的不归路,它的具体表现,是以超出实际消费力为自己购买名牌奢侈品。卖肾买iPhone的事虽没发生在潮汕,但在1990年代,日本一款黑色经典Honda摩托(俗称乌鲨)进口,售价三四万元(当时可买一套小房子),在潮汕成为身份的象征。当时的汕头市,就有人宁愿将家产变卖光住在连床都没有的家里,也要买一部乌鲨给自己长脸。至于粗金项链,那更是早期潮汕暴发户的标配,以至于有人为了避免“支卵吊那面”,贷高利也要实现“条链吊那项”。
(为脸面,假金链也戴)
好脸是怎样炼成的
有脸走遍天下,无脸寸步难行。潮汕人的好脸情结,每年春节都会来一次大爆发。这种爆发,不只是表现在“龟速”也要开车回乡以给家人“做脸”,更表现在各种同学会、同乡会等江湖场合,嘴上唱的是“爱拼才会赢”,内心想的是爱拼脸才会赢。
媒体上每年都会热炒一次过年回家遭遇逼婚的话题,在潮汕,逼婚当然有,但更普遍的,是“逼脸”——亲朋好友,都会逼问你在外混出多大的脸,主题永远离不开升官了没有、发财了没有。有脸的,不待人问,有意无意都会自己晒出来;没得拼脸的,也得学会P脸。我听过的最奇葩P脸术,是去年参加一聚会,例牌“逼脸”,一老同学说:“我老板有万庆良的私人电话号码。”说得笑容如菊。今年再见到他,笑容依旧,但P脸语言已改成“我老板还是人面大,没被万庆良牵连”了,让人顿生“人面不知何处去,菊花依旧笑春风”之感。
人是社会动物,有荣誉感是正常的,但过分的“好脸”,则源于骨子里的不自信。追根溯源,潮汕人如此好脸,其来有自。潮汕先民,多来自中原腹地,秦以后,为避战乱而徙居此蛮荒之地。主观上,举族迁徙、开荒拓土,确需莫大勇气,这也造就了潮汕人活络、务实、勤劳的秉性。但为避乱而离家万里,毕竟是弱者之所为,时世加祸,知难而转,为潮汕人的DNA注入不自信的成分。晚民之际,天灾人祸频仍,潮汕人又开始了一次大型迁徙——过番,汪洋大海中死不去的潮汕人,遍布暹罗、实叻(新加坡)、马来等地,再次寄人篱下,看别人脸色讨生活,拼劲爆棚的同时,骨子里的不自信再次加重,一获得成功,就“大头好脸”,生怕他人不知,长此以往,便形成了今天极度好脸的德性。
所以,权钱之外,潮汕人的“脸谱”上空无别物。同理,他们永远不会觉得,脸书也是一种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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