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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建:奥斯卡,不可能有黑幕的电影奖

2015-02-26 郝建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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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奥斯卡不太坏,为什么这么多人看,因为它的程序严密、公正、好玩。它让大家一起参加游戏。


【那边颁奖,我这儿打赌赢钱】


倒霉催的奥斯卡奖,今年是故意黑咱大中国吗?年初五清早就颁奖,让多少人春节都过不踏实。


每年奥斯卡颁奖前,我自己都会做“一个人的奥斯卡奖”。今年我把预测提前公布在微博上,还到处找人打赌,最后小有进账。我的个人评选跟大洋彼岸的一众电影人海选举结果符合度相当高。准确预言命中的有:最佳影片、最佳剪辑、最佳艺术设计(我按照大陆的电影行话把它说成最佳美工,被网友吐槽)、最佳摄影、最佳男配角。


因为是当天早起才知道要颁奖,发微博时匆忙,还把《鸟人》的最佳编剧忘记了,看我以前写的微博就知道,我对此片剧作是喜爱到近乎吹捧。最佳男主角我选的是《鸟人》的一号迈克尔·基顿,他的表演远远比小雀斑困难很多,厉害很多。是啊,遇到艺术感觉问题,民主程序啊,康德美学啊,也不一定总好使。女主角项目我没看全作品,就不预测。最得意、最引爆我自恋狂的是对《鸟人》摄影艺术的品味。


我跟一些大陆搞摄影的朋友聊过,他们都没太看出这片子摄影的难处以及它摄影风格设定、风格把握的高超之处。大陆摄影师看张艺谋宣传片和电视里唯漂亮主义的摄影太多了,不懂表现幽暗环境和内心阴郁的艺术追求是何等档次。中美很多电影人喜欢《布达佩斯大饭店》的漂亮摄影和艺术设计,我的趣味与之大相径庭。


在微博上也还算比较牛X,比较显摆风采的是我对最佳影片的认定。奥斯卡颁奖会进行中,看到《鸟人》获得最佳导演奖,微博上就有人在议论说最佳影片要给《少年时代》了。我知道,这几乎不可能,后者的确做得辛苦、做得不容易,但是太温馨、柔软啦,有点甜味,腻腻的。我当即发微博:继续赌它得最佳。结果揭晓后引起几个网友赞叹。赌《鸟人》得最佳影片首先是我个人喜欢,它是一部艺术文本的相关性极其丰富、厚重、复杂的作品,带着幽默、自嘲的黑色,这是电影的上乘之作。我是老康德的铁粉,认为某种纯粹美感会在人们的普遍趣味中显现出来。


我的评选之所以命中率高,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对奥斯卡评选程序比较了解。奥斯卡委员会不会有啥整体考虑,他们无组织,无纪律,无主管部门,没有统一的主旋律调子。这一点许多大陆影迷会搞迷糊,就连极其熟悉美国情况的电影专家周黎明有时也对此表达不够清晰,写文章时偶尔会用“如果学院真的勇敢,就……”如何如何。


哪里有个整体的学院啊?奥斯卡没有整体意志。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就是一个联谊会,奥斯卡就是电影艺术家的一个大party。学院的任何成员没有趋向主流或者营造导向的能力。而且,他们绝对不会,也绝对没办法搞平衡,分糖果,决定谁得奖就是一张张的选票。我在鹿特丹电影节、台北电影节、华语电影传媒奖和一些独立电影展当过评委。那种小委员会的电影评奖,绝对让人犯迷糊:委员们的微妙关系,主席的不烂之舌,某些评委的民族情感,甚至某些影片出产国的资金和政治影响,都会成为偶然但决定性的因素。所以,小委员会的评奖屡屡爆出失去平衡的奇怪冷门结果也是常见戏码。

【好游戏必得程序公正】


敢于拿奥斯卡奖项打赌赚钱,不怕赔钱,不是我会诸葛马前课,而是基于两条:第一是对自己艺术品味的自信,第二是对奥斯卡评选程序的了解。


所有的艺术大奖跟奥林匹克运动会一样,都是一个游戏。如果你想许多人都来参与,就得想法子把游戏设计得有个严密而且相对公正的规则。


其实,其他活动又何尝不是如此?照道理说,赌博是最没道理可讲的了,赌徒就是要那个冒险和刺激,讲究的就是一掷千金,玩的就是一夜暴富或倾家荡产的感觉。咱这里许多贪官落马都是从豪赌露出巨额来源不明的财富开始。就是这种只赚不赔的买卖,也要讲究设计得大致合理才行。不管是澳门赌王的轮盘赌还是拉斯维加斯的角子机,赢钱概率都是定得很低的,大约是在百分之五六左右。是呀,即使是开赌场,也要讲究人气兴旺,也有薄利多销的道理在里头。不然你只想着提板斧、磨快刀,下次人家谁还敢来?其实修铁路、开办加油站、操持无线通讯也应该是这个道理。当然,我讲的只是道理,遇上搞垄断、耍老千、暴力夺取就没道理可讲了。


就我知道的电影奖项中,奥斯卡在程序设计上是还算完备的。我曾经估计李安的《卧虎藏龙》可能同时得到最佳影片和最佳外语片,有人就问我:那一点平衡也不管了?这就是我们的习惯看法了。奥斯卡奖的评选过程和程序设计有它独特之处。全世界大大小小的电影节、电影奖总有上百,可都是一水的评委会制度,就是由主事的领导聘请几个明星评委来看电影,然后高子里面拔将军。这是典型的精英奖,两者的入选标准也是截然相反:小委员会电影节的标准是必须一场没放过,让咱精英评委来指点江山;而奥斯卡是必须有过公映,评选时大家一起众乐乐。


记得《英雄》在广州“点映”吧?精英奖游戏中,什么影片参赛得先过了主办单位的头头或者那一两个选片人的关才行。所以1999年张艺谋的《一个都不能少》被戛纳电影节冷淡了,张艺谋就写信给电影节主席雅各布发牢骚。顺便说一句,张艺谋那封信并不真的是要跟雅各布较真,是为了要给这里的人看的。他其实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政治态度,强调自己也是大声说话的“不先生”。


精英奖评选中,主席的权很大。比如那个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前女婿,前威尼斯电影节主席马克·穆勒,圈里时就常有些谣言,说他对一些中国电影的喜好太个人化,对评委和获奖干预太积极。现在他跑去当罗马电影节的主席,对他钦定的一些影展片目,我是不大信任的,在美学和程序两个方面。


只有奥斯卡采取了独此一家的评选办法:它是由6000多名会员用绝对民主、直接选举、一人一票的方式评选出来的。叫它奥斯卡奖,这只是一个绰号,它主事的机构叫作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这个学院可不招生,不搞教学,跟我供职的电影学院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据说,改革开放刚开始,那个学院的办事机构还给北京电影学院来过信,以为可以搞点对口交流啥的。


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下设编剧、演员、摄影等13个分会,评选时各投各的票。最佳影片必须众口一词——这个票是大家一起投。初选的时候,这6000多名成员要从上一年元旦至12月31日公映过的影片中选出五部,可以少选,原则是宁缺毋滥。摄影、美术指导各个专项奖是分会的会员评选。评选人还必须把所选影片排出顺序,因为在统计选票的时候,排名第一和排名第二的得票比分是不一样的。从这些选票中,用一个繁复的公式计算出每个种类的前五名,最佳影片大奖是选取前十名,这就是提名名单,一般在第二年的年初公布。复选的程序不同于初选,每人在每个种类的五个名字里选出一个,打叉打勾都行,因为是用手工计票。艺术家们的活到此就干完了。下面的工作就彻底交给普华永道会计公司。


最佳外语片原来不是采取大家一起投票的绝对民主选拔,而是由一个大约50人的专业委员会决定。不民主,这哪行!2013年,学院宣布,以后所有成员都可以参加最佳外语片的投票海选。外语片的参选作品是由各国的电影协会推荐,中国大陆是由政府部门电影局决定哪个影片能去上台比武。


中国大约有谢晋、张艺谋是电影艺术学院导演协会的会员,顾长卫是摄影协会的会员。1987年我为了写毕业论文去拜访谢晋先生。他家书橱里摆放着一张英文奖状样的文件,落座没聊几句,谢导就拿给我看。那是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的聘书,请他参加导演协会。谢导强调中国就他一个人得到这个邀请。我颇有敬意地阐释聘书的意义:“那你就可以参加评选奥斯卡奖啦。”谢晋先生实在地笑笑:“我要拍片,没工夫去,那些导演也不会特地把录像带寄给我。


这个程序也不是天生就是这样的,也是美国的电影同行们不断反腐败、争平等的结果。就像我们这里卖牛奶、兜售营养品或者地铁涨价一样,早期的奥斯卡也像我们一样指望专家。起先奥斯卡是由一个五人评选委员会评选的,第二年就出了丑闻。1929年,当红女明星玛丽·璧克馥有一部新作《风骚女人》,可惜既不叫座也不叫好。可她是学院第一任元首陶·范朋克家里的大领导。于是她在自己的豪宅举行茶会,邀请了那五名评委。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经不起她的魅力攻势——也许还有她丈夫权势的炙烤,把当年的最佳女主角拱手送上。此事引起轩然大波,促进了奥斯卡评选制度的改革。1930年就从五人小组变为学院的所有成员一人一票。明星再有“献身精神”,也不可能同时腐蚀拉拢几千人。此后,明星们最大的拉票攻势也就是在小范围内请请客,跟大家套套近乎。


事情并未就此了结。一开始,选票的统计工作由学院的工作人员及亲友兼任,不久即传出舞弊事件,落选的指责当选的在数票时有内线帮忙。1936年,当时的学院头头、著名导演福兰克·卡普阿请来了著名的普华永道会计公司,全权负责寄送和统计选票的工作。


我估计这一单业务利润不太大,但广告效应可是非同小可。会计公司要想做下去,就只有用独立、公正、严格的精神兢兢业业地做。我看到有的艺术大奖也找来公证处做见证,可评奖程序设计就有不合理之处,请一个高中生来看看就一目了然。这时你请一万个公证员站在旁边也没有用。当然有的评奖标准就是要请那几个专家来搞出一个决不媚俗的精英品味,那我也就不用普遍性、透明、民主这些标准来强求。


【游戏设计还要有趣、好玩】


一个大奖要想吸引广泛的注意力,除了程序公正之外还要程序好玩。悬念、幽默等等技巧就是大家都要用的法宝。在这一点上,奥斯卡委员会搞评奖活动就像好莱坞拍电影一样设置了完美的悬念。奥斯卡颁奖会的串场词和策划方案都是出自高价编剧之手。今年还视觉化了,把最佳影片评选结果的信封放在一个公文皮箱里,还锁在舞台上的玻璃柜里。结果颁奖嘉宾帕特里克·哈里斯开锁拿出来公文皮箱,打开信封,里面居然是刚才几位获奖人的获奖感言。原来是先来个小魔术!他们的主持人和颁奖嘉宾,个个敢骂政治,个个能幽默。肖恩·潘上来给最佳影片颁奖,打开信封就骂:“是谁给了这个狗娘养的绿卡啊?”一句话里,对伊纳里多的多少高级捧、多少自嘲、多少对我大美国的得意,都在里头了。


(堪称视觉盛宴的第87届奥斯卡颁奖现场。)


评奖过程是绝对公开的,程序是相对民主、大致公正的,可评奖结果却严格保密。选票放在保险箱内,由荷枪实弹的警卫人员日夜守护。复选的选票由四名会计师统计,他们背靠背工作,并且不许互相说话。统计结果报给两名主管,肯定是公司合伙人级别的会计师。这两名高级会计师是发奖仪式颁奖人打开信封前唯一知道结果的人,而且他们是唯一了解得票数目的人。有时,我们会在走红毯的红男绿女中忽然看到两个一身职场西服,手提公文皮包的文员,那就是这两位老大了。用过的选票及统计的原始资料保存五年,然后销毁。为了绝对保密,统计过程中用过的纸也要全部烧毁。各项获奖名单,分别装入密封的各个信袋,直到颁奖当日当刻,由司仪当众拆封宣布。


普华永道会计公司采取最古老的措施:人工计票,坚决不用电脑,所以雇佣黑客作弊肯定没门。它的保密工作远胜于美国政府。有一次在点票时刚好有一位工人在楼墙外擦洗窗户,他们怀疑那人可能是密探,从此把办公室搬到一处没有窗户的房间。这个程序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是在游戏中完善的。


在1940年以前,会计公司把计票结果提前通知电影学院,结果发生泄密事件,《洛杉矶时报》在发奖仪式前公布了《乱世佳人》得奖的消息。从此普华永道连学院本身都不予“通融”,多大的导演、多红的明星,也只有在发奖时才跟大家一起知道花落谁家。因为游戏设计得比较好玩,大家都参与其中乐此不疲,谁要来搅局就会犯众怒。


许多媒体都通过在会员中搞抽样测试来预测结果。2002年《华尔街日报》就作了一次这样的调查,准确率达80%,结果惨遭读者的痛骂。是呀,我马上要去电影院看侦探片,你非追在我后面把凶手的名字喊出来,这不讨厌吗。


这样一看,你就知道奥斯卡评奖活动是无法搞平衡的,也没法操纵的。我们这儿有的人从传统的文人心态出发,对奥斯卡保持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鄙视态度,嫌它太俗。有的新左派学者从捍卫国家主旋律文化的角度高喊要警惕好莱坞,抵制奥斯卡。其实奥斯卡不太坏,为什么这么多人看,因为它的程序严密、公正、好玩。它让大家一起参加游戏。它是个游戏机,转起来以后任何人没法对它进行控制。所以有博彩公司拿它赌博,换别的艺术奖你试试?




作者:郝建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名影视编剧,北京电影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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