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的口实,一定是女同志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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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再度怀着好奇心,去看过丁玲的《三八节有感》,这篇发表于1942年3月9日《解放日报》上的,放在整个延安革命文化中,都显得有些异端的文章。我从中领会到的,不是简单的情绪,而女性在革命洪流中的艰难。
首先,在延安,这个崇尚全新的世界观和道德观的地方,这些思想最解放的革命男女,如何过三八节?丁玲的文章回答了,她说,“每年在这一天的时候……一定有大会,有演说的,有通电,有文章发表”。而这一切,已经令这位革命女作家感觉有些疲惫了。她的问题是,“‘妇女’这两个字,将在什么时代才不被重视,不需要特别的被提出呢?”文章从这样一句牢骚开头,给定下以灰暗的基调,笼罩全文的是一种被压抑的抱怨,和向男权的抗争,而不是解放了的亮色。
“女同志的结婚永远使人注意,而不会使人满意的。”在延安式的婚姻现实下,女性也有这种被动和无奈。无论革命洪流裹挟了多少满怀理想的女学生来延安,都不会改变这个准备以殊死的革命夺取政权的战斗团体里,僧多粥少,性比例严重失调的革命现实。争夺女青年是不见硝烟的战斗,但也曾经激烈到拔枪杀人的地步。丁玲的文章写于这样的背景下。而且这不是一朝一夕的情况,而是旷日持久的现实。
如此,女性怎样自处?丁玲写道:“她们不能同一个男同志比较接近,更不能同几个都接近。”而“接近男同志”,是革命女青年必须热衷的,一是革命女青年天性浪漫,然后要革命也不能待在女人圈里革。但延安似的争风吃醋自有特色。嫁给革命干部,会被讽刺“一个科长也嫁了么”?革命艺术家会酸酸溜地说:“延安只有骑马的首长,没有艺术家的首长,艺术家在延安是找不到漂亮的情人的。”可见,延安的艺术家在婚姻上居于弱势,革命的主业是打仗,在革命队伍里,骑马的首长吃香是自然的。
延安的女人们面临怎样困难?家庭不仅可以是爱情(丁玲通篇没有使用这个词)的坟墓,而且是革命(工作)的坟墓。“被逼着带孩子”吧,叫做“回到家庭了的娜拉”,当时,这是指对人生追求的投降,是失去革命,自甘落后的表现。假如有保姆打理生活,“每一个星期可以有一天最卫生的交际舞”,但按丁玲的描述,走入这样的社交圈,相当于被豺狼环视:“只要她走到那里,那里就会热闹,不管骑马的,穿草鞋的,总务科长,艺术家们的眼睛都会望着她。这同一切的理论都无关,同一切主义思想也无关,同一切开会演说也无关。然而这都是人人知道,人人不说,而且在做着的现实。”
丁玲这里作了一段自然主义的描述。在男人的欲望面前,一切理论,理想,主义,思想,会议,演说等一切文明仪式,繁文缛节,都不存在了。
延安的结婚的条件,包括“彼此有无帮助”这样的说辞。丁玲解释说,“所谓帮助也可以说到鞋袜的缝补,甚至女性的安慰”。《三八节有感》是含蓄的,这句还是透露了一点性的地位。毛泽东是直率的,他说他同居是为了解决性问题。
在那段革命时期,当一个男人想摆脱一个婚姻,或者说明白点,厌弃一个女人的时候,如何办理?丁玲告诉我们,“离婚的口实,一定是女同志的落后”。落后,是政治红色程度的表述。即男人找一个公共的理由,就把私人间的条约撕毁。
这样一来,延安的婚姻便变得足够轻率。可以证明这一风气的例子很多,其中一个故事的主角是丁玲的丈夫陈明。就在写《三八节有感》这一年,三十八岁丁玲与二十四岁的陈明结婚。当时,丁玲是陈明上级,也早知道陈明已经结婚,并且妻子正怀孕待产。前些年,丁玲已经去世了,陈明写了回忆录《我与丁玲五十年》谈到这个情节。陈明当时的妻子在延安医院工作,陈明跑去给了她一个交待,大约就是“思想不合”的意思,这比指摘对方“落后”稍微委婉一点,这就算离婚了。
革命与婚姻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题目。多少如花似玉的青春,多少蔷薇色的梦想,投入延安革命的熔炉。她们最美满的结果,是成为革命领袖的贤内助。如嫁给毛泽东的蓝苹(她后来被称为恶内助),王光美之于刘少奇,叶群之于林彪……全是同一个版本:女方年轻,漂亮,教育程度通常比男方高。现在我们知道的都是这些著名的故事,更多的是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是同一个版本。
嫁给革命家就是嫁给革命。它比本身作为革命家增加了一倍风险,因为丈夫的风险也是自己的风险。现在我们知道多少当年的追求革命的女青年,在后来跟着丈夫在革命阵营里的命运起落,受尽折磨,能够在折腾中上升到上面列举的几位的地位的,是仅存的硕果。
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们的丈夫处顺境,是“革命”者时,她们就是革命家属,他们的丈夫处逆境,成为“反革命”时,她们就是反革命家属。至于她们自己的专业,她们在大学学的专业,完全没有发挥的必要了。嫁给骑马的首长,成为革命家属,就是最好的职业。
丁玲并没有明白写出革命压倒爱情的一面。但说白了,延安的许多著名的婚姻是以革命的利益分配的,组织撮合婚姻是常态,除了我们熟悉的那些名字,如1945年当选边区人民政府主席的林伯渠时年六十岁,同时迎娶了二十六岁的妻子,15年后,林伯渠去世,不久,她“自杀”了(原因不明),几年后,被定为反革命。
而我想说的是,丁玲是一个例外。在延安的革命洪流中,丁玲罕见地逃出了革命婚姻的模式。在革命的洪流中,丁玲罕见地保住了爱情和婚姻的自主性。而恰恰是这样一个女性,写出了《三八节有感》这样一篇在延安罕见的从女性的角度反叛革命时期的男权的文章。
在女性解放意识暴发的年代,丁玲崇尚自由的先锋。那篇《莎菲女士的日记》有点像今天的女青年的一篇网络文学,表达着女性的觉醒和苦闷。她追求爱情绝不含糊。才貌双全,受过良好教育的革命女学生,嫁给了延安的革命领袖们。丁玲到延安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名气的作家,这似乎不是什么优势。同时,她已经34岁,这比当时的许多革命领袖小不了多少,却是真实的劣势。如我们所知,除了像周恩来这种自带妻子参与革命的,其他在革命进行中找妻子的,罕有找到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妻子的。
1937年,丁玲初到延安,气象不错,毛泽东对她是公开的捧。毛泽东比丁玲大11岁。去就给官,中央警卫团政治部副主任,不久又被任命为八路军总司令部延安留守处主任,这都是很高的地位。但1938年,毛泽东就跟江青正式同居了。江青比丁玲小10岁。丁玲是唯一收到请柬而拒绝去毛泽东的窑洞赴宴的人。此后丁玲的职位一路走低,变为陕甘宁边区文艺协会副主任,《解放日报》文艺副刊主编。正是在副刊主编任上,丁玲发表了《三八节有感》。
(左图为电影《黄金时代》郝蕾饰演的丁玲剧照;右图为戎装的丁玲。毛泽东赠诗云:“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丁玲的丈夫陈明出版的《我与丁玲五十年》披露,丁玲收藏了一些毛泽东的亲笔写给她的诗稿,都是在毛泽东的窑洞里书写带回的。陈明的书中还写道,毛泽东在窑洞里和丁玲臧否延安文人,毛说,茅盾小说不堪卒读,郭沫若没有领导能力,如此等等,出于丁玲当时的日记,以前没有披露过。凡此,说明丁玲和毛泽东的关系,一时超过了延安的所有重要文人,在私人关系上,则是最为突出的了。
至于以后丁玲漫长的命运蹉跎,毛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有的可能就是毛的意思,也有嫉妒她的人主动下手,但我觉得收拾丁玲的人,至少也得看看毛泽东的面子。在政审,尤其是整风时,丁玲能过关,就是很特殊的,要知道,丁在南京国民政府的监狱里,同住并生下一个孩子的人,后来去了台湾,被疑为线人,而她的邻居,还有一个更大的特务,像这么复杂的社会关系,有几个在延安整风中活着过关的。
《三八节有感》这篇牢骚文章没有受到严重发落,也是毛泽东明确放过丁玲的。如上所述,丁玲这篇文章挑战了延安的革命领导层,不出意外地引起了革命家们的反感。比较一下写《野百合花》的王实味,就更明白丁玲实际上还是得益于自己的“性别优势”。后者批评了延安生活上的等级制,指出它伤害投奔延安的革命青年的热情。从某种意义上说,丁玲犯的事儿不比王实味小,但王的下场是直接被逮了,杀了。
虽说延安女作家丁玲在婚姻的竞争中不能跟二十出头的女学生比,但据《我与丁玲五十年中》披露,她仍然有嫁革命大人物的机会。书中说,在她和陈明结婚前两年,丁玲一次跟陈明讲,她不想嫁给彭德怀,因为她不想做官太太。这如果不是她追陈明使用的小技巧,那就是嫁彭德怀是“可以想”的事情。
丁玲去年延安之前,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都送回老家,给她母亲带了)。她的文学理想也许大于革命追求,这可能是她最终没有嫁大人物的原因。她当时可能也不想再当妈妈了,而是只需要一个丈夫。最后,她在传统婚姻模式已经被完全打破,遍地惊世骇俗的婚姻的延安,选择了一个更惊世骇俗的,这就是她和陈明的婚姻。丁玲就是这样反叛地实现了革命中的婚姻自主。
加上人们常常提起的,她在杭州和胡也频、冯雪峰的“三人行”。后来胡也频成了革命烈士,冯雪峰和学生结婚,她也和陈明结婚了,但她经常抒发她对冯雪峰的爱情。这都是她实际了婚姻自主后收获的自由,如果嫁作官太太,不要说怀念从前的情人,写作,大概也是要终止的。
(注:本文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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