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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石:拥抱情敌的爱情生活

2015-04-05 张石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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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也几乎都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对威胁、偷窃和夺走他们的爱情的情敌没有仇恨,甚至有时自己去制造情敌,他们所找到的最大的爱情的支点,往往是自己爱与被爱的最大敌人——情敌。


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译本最近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这本小说集共收集村上7篇短篇小说。

小说的主人公都是男子,他们都失去了女人爱情,有的已经失去,有的正在失去,有的因无法得到而放弃,有的充满遐想而不可企及,有的追思回梦,有的咀嚼记忆……他们都在爱中失去自信,他们中没有一个强者,几乎都像一棵长在沙漠中的豆芽菜,让爱与女人的旋风吹来摆去,有的连根拔起,有的疲惫不堪。

他们翻来覆去地证明自己爱与被爱的理由,他们无休无止地追问自己放弃与被放弃的原因,他们殚思竭虑地寻找自己在爱情与女人中所依凭的支点,而在这本书中,他们也几乎都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对威胁、偷窃和夺走他们的爱情的情敌没有仇恨,甚至有时自己去制造情敌,他们所找到的最大的爱情的支点,往往是自己爱与被爱的最大敌人——情敌。

【拥抱与制造情敌的爱情】

主人公在情敌中寻找爱情支点的情结,在这本小说集的头3篇中表现得最明显。

第一篇小说《驾驶你的车》中,男主人公,演员家福的妻子49岁时因子宫癌去世,而妻子生前,仅家福所知,就有4个情人,家福本能地察觉妻子被其他的男人抱过,虽然心里难过,却“面带平和的微笑,若无其事地处理日常的杂务,泰然自若地说话交谈,在床上抱妻求欢”( 《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译本,16页)。

妻子逝世后,他甚至和妻子的第4个情人高槻成了朋友,表面上的动机是,为了弄清楚妻子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上床不可,但是后来他们却成了“情投意合的酒友”,“虽然交谈的内容林林总总,但中间肯定谈到家福的前妻,每当家福谈起她年轻时的趣闻,高槻总是以真诚的神情侧耳倾听,就好像收集和管理他人记忆的人,意识到时,家福本身也为那样的交谈乐在其中”(同书28页)。

他握过高槻那“很柔软,手指细细长长,手心暖暖的,似乎出了一点点汗”的手后,“在休息室椅子上弓身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高槻手的感触在那里活生生地留下。那手、那手指曾抚摸妻的裸体,家福想,缓缓地、不放过任何部位地。”(同书,25页)

在家福的妻子活着的时候,家福对妻子与别人通奸心知肚明却和妻子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在妻子去世后,他需要以一个情敌为媒介去追思妻子,这可不可以说,他在潜意识中,需要一种爱的分享,需要一种爱的外在性确认呢?

当这种认证仅仅来自他自己的时候,他会感到孤独和心里没底。他要证明他的爱与被爱是值得的,而他自己没有足够的自信肯定这种价值,因此他需要一种同感与共鸣,而作为自己所爱的人的最丰富与最深刻的镜子,除了他自己莫过于情敌。

从他表面上看,他是在寻找妻子爱情敌的理由,实质上是在寻找妻子值得爱的万人共感的理由及自己爱妻子爱得正确,爱得值得,把自己爱成这般“炉中煤”似的模样的价值所在。

在第二篇小说《昨天》中,没考上大学的主人公木樽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漂亮的恋人,上智大学高材生惠理佳,但是他对自己的爱情没有自信,他挽救爱情的方式,竟然是给自己制造一个情敌,介绍他打工时认识的朋友--“我”去和恋人幽会,原因是他对“我”“知根知底”。

【看不见的情敌与死的隐喻】

第三篇小说《独立器官》的主人公渡会是一位52岁的独身男子,一位整形外科开业医。他收入丰厚,风流倜傥,一直和多位女性保持着情人关系,“他作为女性而选择的对象,大都是有夫之妇,或者仅限于已经拥有其他‘真命’男子恋人的女性们。

而只要维持着这样的关系设定,对方期待与渡会结婚的这件事就不会发生。更明白地说,对于女人而言,渡会通常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第二恋人’,便利的‘雨天用的男朋友’,或者是适中的‘拈花惹草的对象’。而实话实说,这种关系才是渡会最为擅长的,也最乐意与这种心情愉快的女性保持的关系。”

“女人们不仅被自己拥抱,也被其他男人搂抱这个事实,并不让他心烦意乱。所谓肉体什么的,最终只不过是肉体而已。渡会(他主要从医生的立场)是这样想的,她们大体上(她们主要是从女性的立场)也是这么想的。在和自己相会之际,她们只要想着点自己,渡会就已经十分满足。”(同书87-88页)

但是后来他却为一个比他小16岁的已婚女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堕入情网,他不能忍耐这个女子有丈夫抑或还有其他的情人,他发现自己如果不独占这个女人就不能生存下去,然而这个女人不仅不允许他独占而且还有丈夫以外的其他情人,渡会为此不吃不喝,放弃了人生的一切,最后自己逼死了自己。

在这篇小说中,主人公渡会本来在看不见的情敌中与多个女性交往,长袖善舞,游刃有余,看不见的情敌成了他轻松而惬意的“渡会式恋爱”的不可缺少支柱,但是当他与这种“支柱”为敌,要求他们退场而由他自己独占恋人时,他却走上自戕自害的绝路。

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他似乎告诉人们,“渡会式恋爱”中的情敌是不可缺少的,这使我们想起奥地利小说伊尔莎•艾兴格(Ilse Aichinger)的短篇小说《被捆缚之人》中的主人公,在马戏团里,当他被绑缚时,能表演出精彩的节目,甚至徒手战胜了恶狼,“当他完全处于绳索限制之内时,他是完全自由的。

绳索非但不能约束他的行动,反而使他插上了翅膀,使他的蹦跳显得怪有意思,就跟在夏季温暖的天气里候鸟展翅北飞前,在天空转着小圈子翱翔盘旋,同样地有意义”( 《世界小说100篇》,詹姆斯•H•皮克林编,陈登颐译,青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出版,5页)。

然而当他被解开绑缚他的绳索后,他却发现自己面对恶狼束手无策,只能逃跑。而在《独立器官》中,情敌就是渡会不可缺少的“绳索”,在看不见的情敌的包围中,他得心应手,悦怿风神,悠然自足,和复数的女人云雨交欢;一旦他想在爱情的舞台上与情人独舞,他只能变得孑然一身,向隅而泣,失去所有的背景和舞台甚至他自身。

依靠情敌支撑爱情的情节虽然集中体现在这本集子的头三篇小说中,但是这种气氛几乎弥漫在整个集子中。

如在《木野》中,主人公木野某日出差提前回家,推门一看,妻子正和自己的同事在床上干的热火朝天,他不打不闹,离开了妻子,后来虽然和妻子离婚,但是他一点儿不恨不怨妻子与妻子的情人,而且他认为:“人类所有拥有的感情中,恐怕没有比嫉妒和自尊性质更恶劣的感情了”。

在 《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主人公“我”半夜三更接到了一个电话,有人告诉他14岁时的恋人M的死讯,而给他打电话的就是M现在的丈夫,他立刻与M的丈夫有了一种惺惺惜惺惺,同病相怜,同悲共苦的感觉,并说:“当我知道M去世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第二孤独的男人,世界上最孤独的男人一定是她的丈夫,我把这个席位让给了他”(《没有女人的男人们》,238页)。

【“日本式爱情”的“村上式”演绎】

日本的文化原型是“稻作文化”,这种文化原型的特征决定了古代日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是一种牢固的较大的共同体结构。

水田作业需要治水,建立并堰水路和庞大的蓄水池,这不仅是个人无法完成的任务,仅仅依靠较小共同体也难以完成。在日本,经常是许多村落完成一个用水系统, 因此,只有集团甚至较大的集团才能完成一个生产过程。这决定了日本人对“群”的巨大依赖性。

这种牢固的群体结构,构成日本源远流长的社会结构,在这种社会结构中形成的精神文化,是一种个人难以独立、缺乏个性与自我意识的“纽带文化”,这种“纽带文化”的特点,一直延续到近现代。

日本经常使用的一个汉字——“绊”字,这是日本人非常喜欢的一个汉字,甚至经常单独出现在各种广告上。这个字在汉语中的原意有三,一是绊马索;二是用绳索拴住的意思;三是驾车时套在牲口后部的皮带的意思,因此在汉语中主要是束缚、局限等负面的意思。而在日语中,“绊”除了有拴住马、犬、鹰等动物的网绳的意思外,还有一个最常用的意思,那就是指人与人之间难以断绝、难舍难分的关系所在,这种“绊”是日本人最为珍视的。

日本人常说“地域的绊”,“家庭的绊”,就是指那种把个人和个人紧密地联结成一个整体的纽带、情感、恩爱。纽带是一种束缚,但只有这种束缚存在日本人才安心,才不孤独,才有力量。

这种文化特征,使日本非常重视外部对自己行为的评价和看法,也使他们的是非标准很少来源于形而上的道德与真理,而是经常来源于周围的人们的认同。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把各种文化的类型大致分为“罪的文化”和“耻的文化”, “罪的文化”重视内心的行为规范;“耻的文化”重视外部的行为规范,而日本文化属于“耻的文化”。

这种对自己的意识、行为重视外部确认的文化特征,也使日本人在恋爱的世界中缺少个性,重视外部联系和集团内部的评价。

在封建社会,婚姻只是家族延续的一部分,当事者个人完全没有决定的权利,就是到了近代社会,在婚恋上的个人主义确立也相当艰难,有很多作家描写过追求独立而具有个性的爱情的悲剧。

森鸥外的《舞女》中太田丰太郎无法抗拒社会的习惯和官僚家庭的压力,抛弃了与自己刻心铭骨相恋的德国舞女爱丽丝,使爱丽斯疯狂,使他自己陷入孤独、痛苦与自责之中;自然主义重镇有岛武郎的《一个女人》中的叶子追求个性解放,经历种种苦难,结果遭到毁灭,更有意思的是川端康成,描写了许多“子继父爱”、“女继母爱”的爱情方式,这种爱情方式也是日本文学一种常见题材。

在川端康成的小说《母亲的初恋》中,主人公佐山和民子有过一段深挚的爱情,后来民子嫁给了别人,在失意后又找到了佐山,重新谈起以往的爱。民子死后,佐山收养了民子的女儿雪子,并安排她出嫁。

后来,雪子在回到佐山家时,向佐山倾吐了自己的爱情,佐山是她母亲的恋人,竟然也是她第一个爱慕的人。而在佐山的心中,“闪烁着从民子贯穿到雪子的爱情之光”。在《千只鹤》中,主人公菊治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对太田母女的爱;而太田夫人的女儿文子也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对菊治父子的爱。

这种“子继父爱”、“女继母爱”的爱情,是日本人对自我情爱的集团性确认的象征,他们对由自己建立的充满个性的爱情没有自信,而认同于从父母、家族等继承下来爱情,则因为充满了“绊”的连续性、约束性、即成性而充满安心感,他们宁愿把自己溶解在与自己所属集团和家族的“缘分”中,而不愿像一只孤狼去寻找美丽的草原—那未经开垦的处女地。

而在日本战败以后,支撑日本日常生活基础的天皇制崩溃,“父权家长制”也在新民法中被废除,而从来没有在市民民主主义运动获得个人自由和自我支撑能力的日本人,因父权的崩溃而丧失集团性的依托感,“核家族”的主流化更使原有大家庭和集团性村落与日俱废,国际化的潮流使“终身雇用”、“年功序列”的家族式企业文化衰落,城市化使人们搬进互相隔绝的空间——楼房,失去自然形成的共有空间。

重视外部的行为规范,需要外部的人们认证自己行为的“耻的文化”中的个人,似乎已经找不到认证自己行为的集团,他们成了希腊神话中的那喀索斯(1),面临着因无法在外在对象中映现自我,抱影而死的危机,他们唱着那首名为《结伴而行》的凄凉的演歌:“无根浮草,没有明天。月露如冰,光阴虚幻”,他们渴望认证,渴望融合,渴望皈依,并为此殚思竭虑,痛苦不堪。

而 《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主人公们,在这无路可走的绝路上找到了一条似是而非的出路,他们爱着,但是他们拥抱情敌,寻找情敌,制造情敌,因为情敌和他们爱着同一个女子,他们可以在情敌身上找到一个外部的自己,印证自己爱得并不孤单,爱得有理有据,爱得心安理得,爱得可以解读。

情敌是爱的敌人但是正因为是爱的敌人才更是一种的“绊的缘分”,试图为独占而让情敌退场,就会成为一个失去了身体的“独立器官”,会因为失去有机的整体像渡会一样把自己活活饿死。


这是长歌当哭,远望当归,南辕北辙的故国,无何有之乡的家门,然而这正是村上春树:在荒谬的逻辑中推演精准的结论,在病态的人物中显现社会的危机,在变形的凸镜中折射出深层的真实。

(1) 那喀索斯:希腊神话中河神刻斐索斯与水泽女神利里俄珀之子。他是一位美少年,却对任何姑娘都不动心,只对自己的水中倒影爱慕不已,最终在顾影自怜中抑郁死去。死后化作水仙花,仍留在水边守望着自己的影子。

(村上春树:《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2015年版)



作者:张石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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