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则徐：在绝境还想吃才是真吃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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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公布了2015年2月份全国查处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精神问题数据，其中违规公款吃喝问题2月份较1月份上升了29.89%，出现了反弹。
在中国解决公款吃喝问题实在不容易，我以为这是远比解决贪污贿赂还要难的事情，其原因即在于文化问题。中国人对吃喝的追求是深入骨髓的，而掌握公款的人们则具有追求吃喝的便利，自然就更是领导潮流。
我大学毕业一踏上吃公家饭的岗位，得到前辈们给的重要社会经验教训之一，便是：吃点喝点不是大问题，不要往自己口袋塞就行。
直到我离开吃公家饭的队伍，十多年里我一直属于享受公款吃喝的一名分子，加以本身就掌握一手比多数厨师还好的厨艺，有较好的辨识滋味的能力，可说是个令优秀厨师也要承认的美食家，尽管我至今没有写过关于美食的文章。
不过，我不是饕餮家，一直很厌恶大吃大喝的饕餮行为，这也是我最终决定离开吃公家饭队伍的原因之一。
当我担任公家公司负责人时，最忙时候一天要应酬五顿，中午两顿，夜里三顿，耳朵里最多听到的话语之一是：吃得太累了，喝怕了。这确实是实情，对于拥有吃喝权力和机会的群体来说，这是真话。
曾经有个国有企业的老总为了杜绝职工对他吃喝的议论，就采取了一个特别的做法，让新招收的大学生先到身边担任一个月的秘书，让他们跟着一起参加应酬，体会吃喝的辛苦，然后再分配到基层具体岗位去工作。
这位老总的做法很收效，那些大学生把他的辛苦宣传给了全体职工：哇，原来老总天天在为大家的奖金吃喝，太辛苦了。
不过，可不要相信这是全部真话。这只是真话的一面，全部的真话还有另外一面：当一个人习惯了做饕餮，虽然会有吃喝的恐惧，但如果不让他吃喝，又会有不能做饕餮的痛苦，从肠胃诱发到全部的神经，充满了饥饿的感觉，就像吸毒的人叫着要戒毒一样，真没有了毒品却会疯癫。所以，饕餮是一边说吃怕喝怕，一边是继续追求着吃喝。
唯一的逃避之道是离开，离开这个队伍——我就是这样选择了。
在军队服务时，我曾鼓动几个弟兄一起把脑袋剃个精光，然后去递交上战场的请求书。结果不批准，理由是我们都是大学生军官，是人才，死了太可惜。
不过，后来我身边不少连长、排长都是从越南战场回来的，我问他们在前线时想得最多的是什么？在前线蹲在战壕和猫耳洞里去想生死毫无意义，日子很乏味，就聊天，聊得最多的是女人和吃。
在女人和吃当中，其实最多聊、最多想的是吃。女人这个事物并非人人热衷，但肠胃功能正常的每个人都喜欢吃。官兵来自各地，各地有特产，虽然没有吃过，互相一遍遍介绍，像一遍遍吃过了的满足，万一踩上个地雷，或有颗炮弹恰好掉下来，也算活过一场了。
战场是个绝境，人在绝境时候所最想的，正体现出社会心理的基本追求。我不知道外国军人在战场上时最想什么，但从西方电影中可以推测，女人是他们一定要想的。
中国的电影太喜欢编造，军人似乎是没有人欲的英雄，不可做依据，我以为想女人应该是全世界心理正常的军人都会如此，中国军人不会例外。不过，比想女人还想多的是吃，大概是中国军人的特别之处。这种特别，自然是跟文化有关系。
除了战场之外，人世间最常见的绝境是监狱。1904年安徽人万福华刺杀在上海的广西巡抚王之春，没有成功，章士钊去探望被关押的万福华，结果巡捕房把送上门的章士钊也抓了起来，通过他又抓住了黄兴、徐佛苏、张继、周来苏等一串人物。
章勤士当时不到二十岁，在被抓的人里年龄最小，黄兴故意寻他开心，问他有没有搞过女人。这算是他们想了女人，但他们百无聊赖谈得最多的还是吃。
一起被抓的苏鹏回忆：“计每周之中，豆菜而外，可吃牛肉一次，咸鱼一次。遂计日程，每星期中，何日可吃鱼？何日有牛肉可吃？而每食难以一饱，咸相与大谈饕餮之经，以当屠门之嚼。凡吴珍粤错、蜀味湘羹，以及欧飱倭饪，举人间所可悦口者，无不津津相道，以作吾辈之谈柄也。”这是很实在、真实的。
我曾抓过不少人进监狱，据我掌握的他们被关后在监狱聊天内容，女人并不是最多的，最多的是吃。
曾抓了一个大型船厂五金采购负责人，抓他之前就知道他是他们单位公认的食客，出差到什么地方头等大事就是寻找当地特别的吃，天南地北，当时在中国能吃到的他基本都吃过了。
他有条件满足自己口腹之欲，采购一个螺丝（某个规格）就可以养活一家规模不小的五金店了，供应商自然会想尽办法为他搜寻奇珍异馐。拘留所一个房间二十几个人，所有人围着他，专人为他捏脚、磨指甲，他则一件件给大家讲什么地方、什么季节有什么样美味，不同的美味应该怎么个吃法，聊得连看守都忍不住要悄悄去听了解馋。
他是我所遇到在牢房里聊吃聊得最有水准的一个家伙，不仅是个饕餮，而且确实是够美食家水准了。饕餮是贪吃，但未必懂吃（品），美食家未必贪吃，却懂吃（会品）。
人在绝境中，第一位的欲念还是吃，可以想见对吃的追求深入到中国人骨髓中怎样的深度。
在这种文化中，当一个国家的制度将吃喝纳入在公费开支的内容当中，并且不同权力地位的人可以享有不同等级的开支特权，试图要解决公费吃喝问题，实在是很难很难。
现有的状况，吃喝不构成犯罪，至多只是纪律错误，而所谓的纪律错误也只是指吃喝超了标准而已。既然允许吃喝，所谓的标准就不会真正控制住权力者吃喝欲望的燃烧。
人在绝境都想吃，怎么会太在乎所谓的标准？四菜一汤，炒个土豆丝、炒个肉丝叫一菜，但搞个山鸡、龙虾不也是叫一菜吗？鸡蛋汤是一汤，难道炖个龟蛇汤不叫一汤？
哪一天大家承认了这样一个真理：任何人不工作在家也要吃，工作不存在什么为公而吃，要吃就自己掏腰包，公费开支已经发了工资，不必要再开支吃喝了。那时候，自己掏钱怎么吃都行，要公费报销怎么都不行，公费吃喝问题才自然会真正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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