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虹斌:今天的汪国真不会有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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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晓/同学醒来早/打拳做操练长跑/锻炼身体好”
——(《学校的一天》)
据媒体报道,这是1979年春,汪国真在《中国青年报》上第一次发表诗歌。这首诗让他获稿费两元,令其欣喜若狂。
十年之后,汪国真成为中国最红的诗人。
回顾起来,汪国真的走红与我们的青春记忆关联之密切,甚至成为了一种尴尬。我一度以为,他已经成了我们不言自明的一个bug,一个照见我们荒唐审美的参照物。但在今天凌晨两点十分时,汪国真因癌症去世之后,满屏争说汪国真,纪念、评价、缅怀,居然成了今天的主调,我有点讶异。
一个最不像诗人的诗人去世,引起漫天纷纷扬扬的唏嘘;正如一个远离歌坛的歌手坐一回地铁,也照拂了无数青年们旺盛的表达欲。我比较同意杨早的一个判断:现在连窦唯怎么活、汪国真怎么死,都被弄出一场刻奇来。
直白地说,就是一种自我感动和自我感伤,并且因为这是一种集体的感动,在集体中感伤被升华到了崇高的地步;谁胆敢不感伤,倒是古怪的、矫情的。
对待汪国真,今天最常见的一种论调就是:虽然汪国真的诗有点俗,但毕竟是正能量,那么励志,影响过一代人,所以,还是怀念他的。可见,名义是纪念汪国真,实则在缅怀自己的青春期;也正是因为这个“自我”太重要,所以,与这个“自我”相关的人与物,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充满了美感。
如今,这种“刻奇”的倾向成了评价历史与评价社会的不二法宝。如果深挖根源,无非就是“青春无悔”,只要是年轻时候干的事,都令人感动,反正也无法反悔,只好美化啦。
不得不说,这只是你们的青春,不是我的。
我在读小学高年级时,汪国真和庞中华早已走红;那时,大家都喜欢手抄一些锦词丽句,然后用贴纸剪出小花,贴上明星来装饰;女生更考究一点,会用印有粉色的彩纸抄摘汪国真的诗,因为短、浅、薄,抄起来不费劲,又时髦。
“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
“让我怎样感谢你/当我走向你的时候/我原想收获一缕春风/你却给了我整个春天。”
“忧愁时,就写一首诗/快乐时,就唱一支歌/无论天上掉下来的是什么/生命总是美丽的。”
“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
这样的文风,是汪国真诗歌的精髓,也代表了汪国真诗歌的最高水平。
几乎同时,汪国真的诗歌迅速地成为贺卡的标准祝福语(这一传统甚至延续到了此后的十多二十多年,贺卡商们应该给汪国真付版税);小学的毕业留言册上,男汪国真,女席慕蓉,基本上占据了绝对统治地位。
不过,这个群体中并没有我。我从来没有喜欢过汪国真:即便是小学生,也有自己的审美和尊严啊。——那时,我喜欢的是席慕蓉。我疯狂热爱的,有三毛、有琼瑶(我看过她至少四十部小说)、有亦舒,还有岑海伦、玄小佛,以及金庸、梁羽生等一众人等,惟独不包括汪国真。
我这么说,难道席慕蓉就比汪国真高级吗?不不,席慕蓉除了技术性上强一些,略有诗味之外(虽然技术也挺重要的),与汪国真的本质一样,都是鸡汤附体。在最汲汲于文学营养、求知胃口最好的年代里,能供学生们充饥的,也就这些货色了。我同样是淫浸在汪国真、席慕蓉的寡淡的文字当中,一点都不比别人有品。
我不否认我曾经与同伴们共同喝过劣质奶这个事实,但我否认的,是“青春无悔”这种刻奇的自媚媚人。我把这段没有经过拣择、囫囵吞食的阅读历程当作我个人的“黑历史”。当年年少,尚可用无知来开脱;而今天,仍敢自我催眠,那便是无知者无畏了。我不敢。
如果从中国当代诗歌的谱系上来说,汪国真们显然不在这个坐标当中;在诗歌史上,它也是旁逸斜出的一枝,无法归类;它更应该是被挂在大众流行文化中的生态树上,供人们研究它的发育形态。
事实上,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当代诗歌就已有舒婷、顾城、北岛、西川、食指等人物了,他们早就用诗歌收割了无数文学青年的芳心;诗歌,甚至成了年青人当中的通行证,自称是诗人,便可以靠着漂亮句子在高校里通行无阻、骗吃骗喝,泡漂亮妹子。文学,尤其是诗歌,成了一代显学。现在想来真搞不明白,当年领一代风骚的“朦胧诗”这个桂冠到底是怎么得来的?舒婷北岛们的诗,已经够直白、够浅显了呀,凭什么还称之为“朦胧”呢?
1989年3月,最重要的诗人之一海子卧轨自杀;紧接着,骆一禾也去世。这对诗坛显然是重创。同时,中国的社会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知识分子不再关心社会,诗人们也渐渐淡出。不过,不能小看社会的自我修复能力,这一群人失声了,那一群人就顶上来了,汪国真、席慕容、三毛们,都是恰逢其时大红大紫的。
比较之后才明白,原来,朦胧诗尚有一点门槛,还需要消耗一点脑细脑去理解和想象;而汪国真们的断句分行体,恨不能把格言嚼碎了喂到你的口中,就怕你思考。
所谓的励志、正能量,无非就是反智,这种文体,掳获了众多少年与年轻人啊。一时之间,在宣传媒体的鼓噪下,汪国真成为了“诗坛王子”,年轻人们读他的诗、抄他的诗、传他的诗。他曾有一本诗集印数超过60万(盗版可能数倍于此);同时有30多家出版社约组出版;第一本诗集的全部作品均被谱曲;他作词的歌曲磁带《青春时节》金榜排名列大陆第一;30多所高等院校邀请汪国真作专题演讲……
事实上,任何时代受众基础最大的一定是最浅薄的作品;不过,汪诗的垄断市场,还与其他诗人的集体被消声,找不准方向有关。先锋诗人被打压,商业挂帅这种思维又还没冒头,在这个空窗期,汪是一枝独大的。
想必,今天的汪国真不会有敌人,因为汪国真没有竞争者,诗人们也懒得去指责一个连诗人都称不上的“断句家”。他完全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走红和成功。据说一两年后他的诗集销量大减,是因为他参加了主持人竞赛中充分暴露了自己的智商,以至于宣称要拿“诺贝尔文学奖”。他以一个井底之蛙的自我认知,终于让那些一直不作声的人笑了出来。
在商业文化和“娱乐至死”的风气迅速开始丰盛之后,汪国真也被大众遗弃了。但直至多年后,他仍然对自己一度凌驾于整个诗歌界之上得意非凡。据了解,汪国真的后半生过得还不差,但对诗歌来说,那真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了。
总结下来,就是汪国真是在诗歌与文学的真空期内,用诗歌真诚地向时代撒娇、向社会献媚;那种诚恳,因为智力和技巧的不足,令人无法直视。他的诗歌是空降到那个时代的一头怪兽,与背景不搭,也没有更深瓜葛。你甚至无法批判他走红的奥秘,因为看得出来,这已经超越他本人能理解的范畴了。
汪国真是无辜的,他好好地写他的诗,谁知道会有一个这么蒙昧的时代,把他推向前台呢?
那汪国真真的在中国诗坛中没有价值么?并非如此。汪国真曾经以一人之力,大大地拉低了诗歌的门槛,令诗歌以一种庸俗、油滑的姿态被铭刻下来,它们令人们对文字不再敬畏,令诗歌这个行当蒙羞。
如果今天,我们能减少一点对青春的盲目美化,多一点反思,让以后不再出现那么多的南郭先生,这也算是汪国真对文化的一点促进了。
但光是这第一步,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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