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秋水:一个着了魔的异议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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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颇留心清代康雍乾三朝的文字狱案。作为一种中国独有的文化现象,文字狱的残酷与野蛮,往往令人心魂俱失。一部笔祸史,血迹斑斑,“株连文字狱,杀戮无老稚”(方孝标:《有客行》)。
刀锯横立、天威俯视之下,人人因恐惧而谨言,即便是酒后耳热之际,也多防隔墙有耳。其代价是传统士精神的委顿,和社会活力的丧失,以及由此对人性的锻炼。每每检点文字狱档案,这血海波澜下的人物,他们的遭遇,其喜怒哀乐又在在让人感叹、揪心。其中,浙江天台读书人齐周华特别令人唏嘘着迷。
(齐周华图像)
【一】
一七六八年二月三日,齐周华在杭州被凌迟处死。非常可惜的是,他死前的一应情状,缺少史料详细记述。有清一代文字狱涉案人中,此人可谓性格最为饱满的人物之一。
上年,当浙江巡抚熊学鹏率同地方官上门搜捕时,他的陋室赫然悬挂一联:
“恶劫难逃,早知不得其死;斯文未丧,庶几无忝所生。”
可见他早已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由此推测,这位倔强、又不乏戏剧性人格的读书人,他的死亡应该不会是缄默无声的。
齐周华生于浙江天台,少负文名,和他的堂弟齐召南并称“二齐”。但他们两人的命运却完全不同。他早年得病之后留下了长久的后遗症——足跛,因此自号独孤跛仙。从心理学的角度看,这对他是一种长久创伤,也许成为他以后迹近自毁倾向的缘由之一。
他一生石破天惊之举发生在一七三一年正月。
在雍正六年(即一七二八年) ,清世宗破获湖南秀才曾静策反川陕总督岳钟琪逆案,进而追查到己死近五十年的浙江大儒吕留良。在皇帝看来,吕留良“悍庆凶顽,好乱乐祸”,惑乱士人心智,堪称造成人心浇漓频生事端的思想祸根。
于是,在雍正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他颁发了一道谕旨。是时,刑部拟的处理意见是将吕留良及其子吕葆中戮尸枭示, 子吕毅中斩立决, 其余子孙十六岁以上皆斩,十六岁以下发配,吕氏一切著作均被禁毁。他命令全国各地的学生讨论这样的处理是否适当。每个学子都要为此具结——也就是需要写一封如何看待吕案处理的思想汇报。上谕中又鼓励“独抒己见”,并要求各地学政不得阻挠隐匿。
如今看来,这完全是一个阳谋。这次“民意测验”,是要捕捉那些思想有异动的士人,进一步钳制全国读书人的思想。
本已具结的齐周华果然上当了。他写了一份《救吕晚村先生悖逆凶悍一案疏》,提出了对吕案不同的处理意见。其一,既然主犯曾静都获赦免,吕留良的言论亦已为先皇康熙宽宥,那么应该给吕氏一门机会——让吕毅中等各具改过自新结状,尽行释放;其二,吕留良的日记应当烧毁,但其讲义、文集、诗集,久已印行,天下自有公论,应该免于焚毁;其三,因吕案被降职革除的官员应该恢复原职。
在上疏中,齐周华不止有“惟圣王不以一己之好恶为好恶,而公论必以天下之是非为是非”这样令皇帝不痛快的话,还痛斥曾静犯下这样的“弥天大罪”,自供是“误读吕书所致”,纯为嫁祸吕留良。事实上,曾静是雍正精心选择的政治“道具”,包括他的脱罪理由——不晓得世间有李自成此人,本朝天下得自于流寇而非明朝——亦为皇帝精心选择。
如今齐周华在上疏中戳穿了这一切。这样的文字自然不能上闻,于是这个倔强的读书人只能千方百计“自寻死路”。他的上疏被天台训导王元洲阻止之后,他又到省城杭州抗疏,亦为阻止。齐周华便徒步北上,只身入都,直接递到刑部。刑部推说要由浙江学政代题,他又回到杭州,结果因此入狱。
【二】
齐周华在狱中前后达五年之久。据他自己记载,在受审前,有官员暗示他可以装疯,或可免罪。齐周华拒绝了,他说:“认痴就不是痴,不认痴,才是真痴。”十余年后,他又写《狱中添髯记》,说自己被关在监狱之时,两颊长出胡子,狱友们纷纷祝贺,因为正直贤良之辈才会两颊添髯。
以现代人眼光,这人简直狂狷到了极致,对生命极不爱惜。一九二零年,天台人、老同盟会会员张翅从自家藏书中拣出齐周华初刻本《名山藏副本》,感佩这位乡人的铁骨,委托杭州武林印书馆排印发行。从前文人的著作,自觉不便公诸于世,往往援用司马迁“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题名“藏”书,希望日后可以流布。齐周华此书能躲过文字狱祸,而真的传之后世,堪称幸运。
文集序言里有篇《独孤跛仙传赞》,如此概括齐周华:“好读书作字,好游山水,好谈忠义事,兼好神仙浮屠,世之所谓畸人也”。显然,他不是一位俗世所谓的“成功者”。身在那个时候的中国,如未能挤入功名世界,又非世家大族,一个读书人无疑会长期处于困顿,四处觅食。但齐周华不是一个没有精神力量的人,或者说,仕途断绝,生活不如意,反而加强了他精神上的孤介——以必死之心,冲决当时繁密的文网。
一七六七年,他又一次撞向了大怪兽。此时,距离他因乾隆继位大赦出狱已经三十余年。多年风尘浪迹,他的对抗精神,似乎并未变得憔悴消歇,反而着意要变卖家产,刻书存世。这年十月二十四日,浙江巡抚熊学鹏到天台县盘查仓库。齐周华在道旁请所刻《名山藏初集》古文二本、《诸公赠言》一本,《半山学步》时文一本,恳求熊作序,居然收录了从前为吕留良鸣冤的事奏稿一本。此外,齐周华还递了状纸,控诉自己的妻儿。诉状原因为儿子鞭打老父,而老妻则与人通奸。
以常情猜度,或许齐周华起诉家人,是想让家人免遭自己行为牵累。但他此前因要变卖家产刻书,已经和家人闹得不快,似乎又不止是为家人脱罪的意思。而且他还控告族弟齐召南(前翰林院侍读、原礼部侍郎)非法聚财,伙同扬州盐商牟利,闹得回乡养老的齐召南被夺去官衔,不久因病过世。似乎他精神上又有失控的一面。按案卷中齐召南的说法,他阻止这位“文理不通”的族兄刊刻文集,因此为齐周华所恨,故而诬告。
很可能之前齐周华的自投虎口之举,令亲人衔恨,因为这委实是株连九族的“悖逆”。他出狱之后,便被逐出家族。多年来孤身游历大江南北,之后因为母亲想念始回到家乡。他的文字透露出这精神上的困扰,“予游五岳名山,经一十六载始返。讵顿遭家变,竟成废人,冤无处诉,老无所依,世态炎凉,昭然无忌”。
或许正是这无比孤独的处境,令他再次不顾一切自寻死路。
【三】
“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道光年间,龚自珍以诗人的敏锐,觉察到康雍乾三朝,文字狱所造就学术人心的苍凉荒芜。自小儒学浸润下的读书人,以纯粹学问淡化救济天下的怀抱。
在齐周华初次抗疏救吕之际,他尚有道义上的支持。在浙江,当他的囚车所过之处,人们围堵索求他的墨宝,受到犹如英雄般的待遇;连他昔年的老师也称赞他是“救时卫道”;在监狱里,他亦是当时最有声望的犯人。
然而,时过境迁,一方面,藉着连续的文字狱大案,朝廷很成功地让读书人自我审查,心中自有了一把标尺。齐召南称齐周华的文章“文理不通”,当是这位谨慎的官员,发现了其中不合官方标准之处,害怕惹事。一方面,异议者的生存和精神空间愈发狭小,全社会都形成一种围剿之势。齐周华曾写过一段极富现代意义的话,探讨那些奉命办案者的职责与良知,也就是所谓的是否可以“枪口抬高一厘米”问题。他说,那些人“非爱杀人,爱己之功名也”,所以一旦执行上司命令,对待那些所谓的犯人,“明知其为正人君子,而命之辱则辱,命之锢之则锢,命之鸩则鸩”,他们说服自己的理由是“吾法有所受,吾过有所归,责不及我也”。
齐周华终于得遂所愿,他以老迈之身被凌迟处死。他的儿孙们自然是冤之又冤,被皇帝“从宽”判决,斩监候秋后处决。女性家人则被发给功臣之家为奴。他的故事,也逐渐湮没于此后重重忧患裹挟的王朝盛衰里。直到他的同乡张翅发掘出这个异议者的生平。“道在天下,非一人之道也;道在万世,非一时之道也”,在序言里,张翅称誉齐周华的万丈光芒,把他置于天下万世的道统之中。
鲁迅先生曾向人推荐清代文字狱档,认为:
“倘有有心人加以收集,一一钩稽,将其中的关于驾驭汉人,批评文化,利用文艺之处,分别排比,辑成一书,我想,我们不但可以看见那策略的博大和恶辣,并且还能够明白我们怎样受异族主子的驯扰,以及遗留至今的奴性的由来的罢”。
他是希望深刻审视国民性的老病根。
今日,如能抛开简单结论的惰性,追寻那些文字狱案中人的故事,他们的心迹和苦痛,那既是历史的悲怆记录,也呼应今时的醒悟和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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