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建强:日本人其实也不知道天皇是做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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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税金小偷”的尖骂声】
在战后70年的今天,令我们印象深刻的是由美国人设定的象征天皇制,在赞同与反对声中也悄然走过了70年。
70年,从昭和到平成,从裕仁到明仁,在日本人的意识层中,天皇究竟为何物?天皇制究竟是用来干什么的?没有人知道。
他们不知道天皇的起居所叫吹上御所,不知道天皇的办公地叫表御座所,不知道天皇的宴会地叫丰明殿,不知道天皇在城楼上挥手致意的地方叫长和殿。
他们不知道一个老人的死去为何能改变时间之轴——一世一元。他们甚至不知道天皇为什么会享有刑事豁免权,为什么皇室成员的成人是18岁,而一般国民是20岁?
他们只知道占据东京一等地的皇宫,在享用他们的税金。虽然昭和天皇去世的时候明仁亲王(现天皇)交纳了4亿2000万日元的继承税,但一般日本人根本不知道。
于是在2013年4月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从东京车站外出滑雪的皇太子一家,被一位上了年纪的男性撞上。这位男子高调骂道:“税金小偷”,“从皇室滚出去。”虽然这位上了年纪的男性可能属于“更年期”发作,但也反映了部分民意:皇室的存在还有意义吗?
但日本人真的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吗?好像又不是。2006年9月6日日本皇室41年首次添丁。小亲王的诞生,使得日本的出生率在当年出现了6年来的首次回升。也有统计显示,日本皇室每诞生一个小生命,日本当年就会多出生2万多婴孩。
皇室的出生何以能撼动民间的生育?看来皇室还在国民的心中。而皇太弟秋筱宫的次女佳子去年退出学习院大学,并成功报考东京国际基督教大学,这所以前并不有名的私立大学人气突爆,报考人数急剧上升。社会上也刮起一股佳子偶像热的旋风。这又与什么有关联呢?
日本人看到富士山就有到家的安顿感,而和善敦厚的明仁天皇,在皇宫广场上身着不算时尚的双排扣西服,向新年朝拜者真诚地挥手致意,日本人也真有了一种心理上的安定感。所以有日本人写诗,将天皇比作富士山。倒不是为了生出雄伟,而是为了寻找精神上的“甘え”(撒娇)。
一方面不知天皇为何物,不知天皇制是用来干什么的,但另一方面天皇家的一举一动又牵动亿万国民的心,正是在看似矛盾和背离中,日本的象征天皇制走过了70年。正如与皇子出生与王权诞生一样,天皇制也在暧昧模糊中,伸缩自在,诉说着自己的话语权。
【象征天皇制——杀王与祭神】
《源氏物语》中乱脉的皇统系谱至今令我们记忆犹新。臣籍下降的光源氏与父桐壶帝的皇妃藤壶犯下情事。其情事怀胎的皇子冷泉却作为桐壶帝的亲生儿子即位。表明皇统系谱可以人为操作。
《源氏物语》驱动了想象力,虽然是虚构的,但虚构威胁现实。虚构的潜在暴力在现实的历史境况中勃发令人可畏。这也是在战前《源氏物语》是属被日本警察查处对象的一个原因。那么,乱脉的皇统系谱,又何以成了国民统合的象征呢?
(1936年2月26日,陆军部分青年军官率领1400人的部队袭击首相官邸等设施,杀害了高桥是清大藏相等8人,史称“二·二六事件”,图为叛乱部队用作大本营的赤坂山王饭店。)
发生在1936年2月26日的二•二六事变,是日本政治心脏至少有500年没有发生过的兵变。兵变者们袭击多名军政大臣并胁迫天皇亲政。4天后兵变被镇压。十多名军官遭到处决。他们高呼“天皇万岁”的口号倒下。而下令镇压的恰恰是昭和天皇本人。
对此三岛由纪夫在1966年发表《英灵之声》小说,想要搞清楚的一个问题就是:在大阅兵的时候,陛下是神;二•二六事件发生时,您怎么又变成了人呢?自杀攻击队起飞的时候,陛下是神;仗打败了,您怎么又变成人了呢?在小说结尾处,亡灵唱起了民谣,亮出主题:既然天皇为了逃避责任,把自己变成了人,那么在靖国神社也只不过是野狐狸变出来蒙骗路人的破祠堂罢了,而在那里接受天皇祭祀的所谓英灵,也不是什么神明,只是一群孤魂野鬼。
都说三岛为了天皇而自杀。是为了天皇的什么呢?天皇从神变人,使得三岛不刺激了?还是天皇又从人变成神,使得三岛不高兴了?其实准确地说,三岛是想诛杀的是天皇肉身身体,想尊崇的是天皇神格身体。如果这个说法还在理的话,那么在三岛那里,杀王与尊王是同一思想的二元。因尊王而杀王,杀王是为了使尊王思想更加纯化。
和辻哲郎写《尊皇思想与传统》是在1940年。他提出了一个难解的概念:不是神但比神伟大和神圣。他说,天皇不能让天空下雨不能让大地刮风,也不能救济人间疾患。
人们在干旱的时候,向火雷神祈祷雨水;人们在患病的时候,向药师如来祈祷平愈。天皇自身也在祭祀神佛。这样来看的话,天皇并不是支配自然现象和人间命运的超强之神。因为神圣所以成神了。这才是日本天皇制的逻辑出发点:天皇不是火雷神,但比火雷神神圣。祭祀神比被祭祀神要伟大。
这里,如果说和辻哲郎对日本天皇制还具有理论贡献的话,就在于他先验自明了一件事:日本不存在终极之神。被称之为绝对“无”,才是无限流动性的神圣母胎。因为即便是被视为皇祖神的天照大神,也必须依据他神(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二神)的意志行事。何况天照大神的子孙们(皇孙们),他们更不属终极之神了。
因为不是终极之神,所以天皇制倒反生出更大的包容性和亲和性,更能为国民心情所收纳所感受。祭祀支配自然与人生之神的天皇,比支配自然与人生的神还要来得神圣。这确实是难解的地方。不是神但比神伟大和神圣。至此和辻哲郎巧妙地完成了天皇制圣性的论证。
【一场交易生出的文明“怪胎”】
70年前,维护天皇制这个国体,并以此为优先的大日本帝国的统治层,与企图利用天皇的权威加速占领的美国人麦克阿瑟,做了一场交易。交易最终在象征天皇制、放弃战争条款和冲绳要塞化这三点上成交。
这三者的密不可分在于:宪法九条是说服国际社会的,冲绳要塞化是说服美国的,象征天皇制是说服日本的。而交易背后更为隐藏的意义被日本人读懂了:保存天皇制这个国体,等于免除了昭和天皇的战争责任。
没有把昭和天皇交上国际法庭,也使得占领军避免了因历史断裂而造成的失控。而麦克阿瑟本人强烈的反共意识,也将天皇制作为抑制东亚共产革命的一个国家装置发挥着机能作用。
成功嫁接了旧式天皇制与美式民主的日本,一方面使得日本人放弃了灵魂的拷问,使得日本人在历史问题上总有不时的越线,但另一方面倒也生出人类文明的“怪胎”——天皇制民主主义。
形象地说就是外国首脑访问日本的时候,出面主持欢迎仪式的是天皇,而参加首脑会谈的是内阁总理大臣。尽管总理总揽国家的行政大权,但形式上仍然是天皇陛下的一臣民。民主主义讲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讲国民主权的原理,但象征天皇制讲不同身份者的存在,讲法之外的特权存在,讲不构成人权享有的主体存在。
观念上的2600多年,法理上的1500多年,日本皇室至少在这些时间带上连绵不断,这在世界文明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不是万世一系但至少也是千世一系了。
日本学者山本七平说过,资本主义的外在形式的确遍布全世界。但是只要日本的社会结构不发生变化,无论是颁布宪法还是引进议会制度,天皇制都不会发生变化。
而战后经济发展总是通过天皇制神话被言说,这被小森阳一称之为是“象征天皇制的日本型共同体主义企业。”虽然日本天皇制并不具有普世价值,虽然在本质上它也是孤独的,原始的,甚至也是落后的,它或许只能适应日本这块风土人情,但它作为人类的一种制度文明的历史并没有被终结。
这里如果我们一味地纠缠于战争中的天皇,而将能抗衡和变形民主制的天皇制加以抹杀,不也是一种观念上的强权吗?不也是扼杀了一种可能性吗?
现在,在东京中心部的巨大空间中,没有人在执掌政治权力。但是在这个巨大空间居住的天皇家成员,他们具有文化的、社会的、宗教的影响力。宪法上规定他们具有“象征”的意义。但一不小心想象中的多样化的权力,可否有转化为现实的可能?这是大江健三郎所担心的。但是大江的这个担心被天皇次子秋筱宫的一语所击破。
在2011年11月30日的46岁生日会上,秋筱宫向记者感言道:“建立天皇退休制度是时候了。”而正好在那段时间内天皇身体欠佳。在这个背景下,秋筱宫的发言是否有逼宫之嫌?而根据皇室典范,天皇属于终身制。
这么重要的皇室成员说出这样的话,虽然令人意外,但是否也亮出了改革皇室典范的一个思路:要永续,就必须有退位?而如果有退位的话,大江的担心还能发生吗?这也表明现在的日本皇室也不是铁板一块,它在万世一系的重压下,也在探寻令国民更乐意接受的行为模式。
【在皇宫所在地兴建亚洲和平纪念馆?】
天皇应该穿西服还是应该穿和服?日本文化名人永六辅提言天皇应该穿和服。但穿和服的天皇却没有基本的人权:战后日本宪法剥夺了天皇家基本人权: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没有信教自由,没有结社自由,没有职业选举自由,甚至连户籍和护照都没有。
这粗粗一看虽然是对现代民主的嘲弄,但“现人神”的天皇没有人权,却拥有皇室特权。有日本人说天皇家与用非法手段获取生活保护费者属于同罪。
这里的计算主要在于天皇制的成本其实是非常高的。每年的维持费用超过200亿日元,够2万贫困人一年的生活保护费。战后保留天皇制换来日美同盟,驻日美军军事基地等费用,一年是2000亿日元。而皇族对没有皇位继承权的女性,只要年过20岁,每年就能得到900万日元的费用。日本的动漫每年在世界上能养成10万粉丝,但天皇家的海外粉丝每年5人还不到。
从这个角度出发有日本人在网上留言说应该让象征天皇制安乐死,因为它是日本的一个“荷物”(负担)。更有担任过内阁总理大臣辅佐官,民主党议员辻元清美提言道:废除天皇制后,在天皇所在地的皇宫兴建亚洲和平纪念馆。
在日本一般而言,左翼讲天皇制,右翼讲皇室。前者最初是日本共产党在1923年发明的用语。日本人相信语言中蕴藏诅咒力,叫“言灵信仰”。《冲绳新闻》以前说过“天皇制”这三个字对冲绳人来说,就是“军鞋的响声”,就是“战争”,就是“住民屠杀”。
而《朝日新闻》早在2006年5月4日的社论里,自信满满地说在日本天皇制的支持者至少在80%以上。但《朝日新闻》“本音”则是要打倒天皇制,它只能用这种“言灵”诅咒天皇制。
但日本也有不同声音。这种声音说天皇是神道的法皇。废除天皇制,日本这个国家也就消亡了。因为从历史上看,无论是公家,藤原家,源氏族还是平家,足利,德川,他们全部都是天皇家的亲戚,其源头最终都可追溯至天皇家。
从这一意义上说,权力者可以时常变更,但权威者则永恒不变。这从皇室成员名字的一个特点可以表现出:即男性带有“仁”字,女性带有“子”字。如明治天皇名睦仁,大正天皇名嘉仁,昭和天皇名裕仁,今上天皇名明仁,皇太子名德仁,皇女如成子、和子、厚子、贵子等。
这是自第56代清和天皇(850年—881年)开始的带有仁字。皇子皇女诞生后在正式命名之前先有宫号,如昭和天皇称迪宫裕仁,今上天皇称继宫明仁,皇太子称浩宫德仁。这正如前首相中曾根康弘说,日本历史上有二大杰作:一个是政治上的天皇制,一个是精神上的物哀(日本人的感受性)。天皇作为权威存在,总理大臣作为权力存在。总理大臣被捕,国政也不会乱。什么原因?有天皇制的存在。
这样看来,神的人化(神是天皇的祖先)与人的神化(天皇是神的子孙),虽然导致的是人神边界的消失,但是日本学者山口昌男在《天皇制的文化人类学》(岩波出版,2000年)中所说,天皇制不仅仅是制度和意识形态,它还用美学和宗教规定了日本人精神构造。
权力的中心与权威的边缘支撑着天皇制的美意识。而这个美意识将来或许有一天可以解明宇宙论的模型。这就与早在1989年英国历史学家将日本的象征天皇制列为人类三大迷史之一的这一思路相符。因为象征天皇制展示的是一种游刃有余的文明形态,展示的是一种将权力与权威如何收纳于文化与宗教之中的智慧。
【是安乐死还是万世一系?】
或许由于不能一统天下,或许由于不能君临天下,或许由于没有“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荣华富贵,皇位在日本人的眼里,并不诱人。日本历史上即便是独裁者,即便是权力者,想打倒天皇取而代之的人,几乎没有。即便是藤原氏,即便是源赖朝,即便是北条泰时,即便是织田信长,即便是丰臣秀吉,即便是德川家康,他们一个也没有考虑过要杀死天皇,自己立位的问题。
(丰臣秀吉像)
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记纪神话中,以天照大神为开端的“天上王权”和以神武天皇为开端的“地上王权”,被观念性地注上了“血的继承”和“灵的继承”。与这皇统继承的双系统相对应,天皇的即位礼仪也有双系统:即位式和大赏祭。
这里,日本人聪明的做法在于:从恒久的观念看,血统(皇子出生)不可避免地带有脆弱性和不稳定性。为了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在宗教上设立一个“装置”。这个“装置”能作为一个象征的符号,在虚幻和错觉中发挥现实的作用(王权诞生)。日本人把这个“装置”就称之为大赏祭。
大赏祭的效用和妙用就是从灵魂的角度而不是血统的角度,宣称天皇灵的恒古不变。这样,从皇子出生到皇权诞生,从即位式到大赏祭,天皇的正统性和恒久性,得到了维系。
这正如津田左右吉在《日本的皇室》一文中说,一开始谁也没有刻意地设计天皇的万世一系。但当感觉到的时候,已经延绵至今了。日本125代的皇室,没有一个是亡命国外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明治思想家德富苏峰说:“天皇不存在的日本就不是日本。”
而当老资格的宗教哲学家山折哲雄在去年1月出版《天皇和日本人》一书中,呼吁“皇太子殿下,请您退位”的时候,这就如同散落在30万棵古木森林之中的皇宫,在夕阳的余晖中,虚构着模糊的景象:象征天皇制究竟应该让它安乐死呢还是应该让它万世一系?
(原标题:《象征天皇制:是安乐死还是万世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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