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1 | 肖复兴:这些年毁在我们手上的老建筑
--- Tips:点击上方蓝色【大家】查看往期精彩内容 ---
据我所知,在北京城,叫广东或叫广东各地方名字的会馆有很多,比如新会、蒲阳、潮州、惠州、肇庆等会馆,真正被称之为粤东会馆的,只有三家。
先说第一家和第三家。第一家建的最早,第三家建的最晚。
第一家在广渠门内。据我的同学王仁兴1984年考证,这第一家粤东会馆开始叫做岭南会馆,是旅京的广东同乡在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建的。北京第一家会馆,是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由当时一位在史局任职的官员首议兴创,在菜市口建的安徽会馆,也就是说,第一家粤东会馆只比它晚了6年,当属北京最早的一拨会馆,历史很悠久了。当年锦州总兵袁崇焕在广渠门激战金军,不料背后让人捅了一刀,崇祯皇帝偏偏听信了小人谤言,袁崇焕被诬陷而在菜市口斩首,其头颅最早就是广东乡亲偷偷埋在粤东会馆里的。以后袁崇焕祠(现仍在)是在粤东会馆附近建的,那是清朝的事了。袁崇焕无疑给最早的粤东会馆抹上了最光彩也最神奇的一笔。可惜,这座最早的粤东会馆明末的时候就已经毁掉了。
第三家粤东会馆是在南横街的东北角,它建成于清末。依然是广东同乡出资,买下康熙年间大学士王崇简父子的怡院一角,占地6亩,比最早的粤东会馆大出几倍。显然,广东人越来越有钱,在朝廷里越来越有势力。而且,那时的广东人如现在的北京人一样格外关心政治。戊戌时期,保学会就是在这里成立,变法的风云人物康梁等人都出入这里。民国元年,孙中山来京时的欢迎会,也是在这里召开的。都是广东人,想那时,出入这里的都不是庸常之辈,个个心怀百忧,志在千里,且吟王粲,不赋渊明。可以说,那是三座粤东会馆中最为辉煌的时刻。
这种辉煌,一直延续到北平解放之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为开通菜市口南北大道,南横街以西被拆了一片,占据南横街东北角的粤东会馆首当其冲。当时,很多有识之士曾经提出手下留情,能够保住粤东会馆。其实,只要让新修的大道稍稍拐一个弯,就将这座老会馆保下了。但是,老会馆没有新大道值钱,当时,人们的价值观就是这样短浅。
2004年,我曾经专门去那里寻访旧址,那时候,还能看到一点粤东会馆残留的影子。因为它大门外的一株老树还在,而它的临院虽然破败,却也还在,依然可以让我想象一点它的前生前世。前不久,我又去了那里一趟。却连这点想象都没有了,新建的楼房,挤压得南横街接续往西缩,一直快到粉坊琉璃街了。想当年,拆这座粤东会馆的时候,将粱柱等建筑材料都按编号拆下的,政府曾经答应以后将粤东会馆和连同拆掉前面不远珍稀的过街楼,一并异地重建的。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异地重建的事,无人再提,人们的记性真有点撂爪就忘,这座最为辉煌的粤东会馆也就如此风流云散。
下面再来重点说第二家粤东会馆。之所以重要说它,是因为我从落生一直到21岁去北大荒插队,一直住在这座会馆里。
这座粤东会馆建于明末清初,位于前门外西打磨厂,老门牌179号,新门牌90号。当时,广东同乡嫌广渠门那里的小,而且偏僻,交通不方便,出资迁到西打磨厂,占地两亩,盖了这个新粤东会馆。想那时的广东人和现在一样,能折腾,起码是赚了钱,要不怎么能够置办第二房产?新建时将粤东会馆曾经一度易名为嘉会会馆。我住的时候肯定是清末翻修的了,不过基本格局未变,据说,清光绪年间,广东人陈伯陶写过一副怀念袁崇焕的对联:粤峤星辰钟故里,蓟门风雨引灵旗。专门送到粤东会馆保存,可惜,我问过老人,谁也是没有看到。
它是一个三进三出的大四合院,街旁的高台阶上,两大扇黑漆木门,两侧各有一扇旁门,虽然破败,但基本保留着当年的风范。大门内足有五六米长的宽敞过廊,我们叫它大门道。过廊里有一大间房子,有门无窗,是当年的门房。过廊外是宽阔的青砖铺就的甬道。其东边一侧,有一个自成一统的小跨院,小跨院里,一排三间倒座房,两间西房,两间南房,想应该是当年乡里一些赶马车的下人住的地方。西侧是出一片凹下一截儿却很开阔的沙土地,是用来停放马车,让马匹休息蹭蹭痒痒打打滚的场所。那里成了我们小时候踢球的操场。甬道的下面挖了一个一人多深的大坑,里面藏有全院的自来水表,捉迷藏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常常藏进去,就像电影《地道战》一样,谁也找不着了。
然后,看到的才是真正的第一道院门,中间是有盖瓦的墙檐和牌坊式的门柱组成的院门,按照老四合院的规矩,它应该叫二道门,所谓以前说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二门。它的两边是骑着金钱瓦的院墙。迈过院门前后几阶台阶,是一座影壁,影壁一边是一棵丁香,一边是一座石碑,写着好多人捐资重修粤东会馆的名单和缘由。再往里走,是以坐南朝北正房为中心的三座套院,与大门和影壁对照,中心稍稍偏西一些。除第一座院有了前面的二道门,不再设门之外,其余两座院各有朝东的一扇小一些的木院门,一为方形门,一为月亮门。这两院内,前院种有三株老枣树,后院有花圃和葡萄架,后院的后面还有一个小院,种着一棵桑葚,一棵榆树。
西厢房已经没有了,但东厢房非常齐整。我家就住在东厢房最里面的三间。每天上学放学时走进走出,要走老半天,那年带一个女同学到家里,一路各家窗户里扫射出来的目光,纷纷落在身上,越发觉得心重路长。最高兴的时候,是秋天打枣。我们会把最外面的大门和小院门都关好,不让别的院子里的孩子们进来。然后爬上枣树,使劲摇晃着树梢上的红枣,枣红雨一般纷纷落地,是我们最开心的节日。
我家的房后,是全院的公共厕所。厕所只有两个蹲坑,但外面有一条过道,很宽阔,显示出当年的气派来。过道足有四五米长,最前面有一扇木门,里面带插销,谁进去谁就把插销插上。我们孩子中常常有嘎小子,在每天早上厕所最忙的时候,跑进去占据了位置,故意不出来,让那些敲着木门的大爷们干着急没辙。我们管这个游戏叫做“憋老头儿”,是我们童年最能够找到乐子的游戏。厕所过道的那一面涂成青灰色的墙,是我家的南山墙,成为了我们孩子的黑板报,大家在“憋老头儿”的时候,用粉笔或石块往上面信笔涂鸦。通常是画一个长着几根头发的人头,或是一个探出脑袋的乌龟,然后在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上几个大字:某某某,大坏蛋,或某某某,喜欢谁谁谁之类。 写了擦,擦了写,一拨拨新起的小孩们前赴后继。
我读高一拿一年,学习掏粪工人时传祥,我还背着挺沉的木粪桶,跟着时传祥一起到我们大院的厕所里掏过粪。
厕所过道的东头,有一个小夹道,是我家的后墙,那里堆放着杂物和碎砖乱瓦,从那里可以很轻巧的就爬上房顶。站在房顶上,天安门城楼和广场甚至再远处的西山都能够一眼看得见,国庆节夜晚燃放礼花的大炮,也能够依稀望得见。国庆节的晚上,我们早早的坐在房顶鱼鳞瓦的上面,静静地等待着突然的一声炮响,五彩缤纷的焰火腾空而起。在下一次礼花腾空之前的空隙中,弥漫在蒙蒙硝烟烟雾的夜空中,会有白色的降落伞像一个个白色的小精灵向我们飘来,那是礼花中的一部分。国庆节的时候,常常会有东南风,因此,那小小白色的降落伞,总能够缓慢地向我们飘来,飘过我们的房顶的时候,我们只要一伸手就能够把它们够下来。当然,也会有调皮的孩子用竹竿捷足先登把它们先够了下来,若得大家一通大呼小叫和下面大人的一通责骂之后,只好等待着下一次礼花的腾空而起。
十年前,2005年,我回粤东会馆特意看它时,竟然看见当年立在影壁旁的那块石碑,垫在老街坊盖的小厨房的下面,露出一小截花岗石,像是千年乌龟探出的头。
五年前,2010年,却只剩下了粤东会馆的大门。我走进大门,只到原来的二道门的地方,就被围栏给挡住了,童年的记忆一起也被挡在里面了,里面已经完全被拆得一片凋零。
前不久,我又去了一趟,站在围挡前,望着簇新却空无一人的院子愣神。从东跨院里走出来一位妇女叫我的名字,一看是老街坊。她告诉除了东跨院三户人家没有搬走,其余全部拆干净,盖起了灰瓦红柱的新房,我遗憾的地对她说这回看不成了。她把我请进她家,顺手紧靠后窗的床铺的褥子掀开,又搬来一把椅子,放到后窗外,让我踩着床铺跳窗而进,一睹大院新颜。
我从这个小小的后窗跳了进去。空荡荡的院子,空荡荡的房子,过去历史曾经发生的一切,仿佛都已经不存在。我打开虚掩的房门,走进我原来住的那三间东房里,簇新的砖瓦,簇新的玻璃窗,水泥地,夕阳正透进来,将房前那棵老槐树斑驳的枝影打在地上。一切的景象仿佛不真实似的,像是置身在戏台上那样恍惚。不知它以后的用场,也不知以后要住什么人。
如果说第一座粤东会馆没有了,是历史的原因;后两座粤东会馆,却完全是在这些年我们的手上毁掉的。三家粤东会馆,四百多年历史,就这样如水长逝。
(2015年5月13日写毕于北京)
本微信号内容均为腾讯《大家》独家稿件,未经授权转载将追究法律责任,版权合作请联系:ipress@foxmail.com
点击↙↙↙【阅读原文】查看作者更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