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 茶道之美的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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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有许多“道”,如花道、剑道、武士道,最大的道似乎非茶道莫属。古时候拿来茶,又不断把其他从大陆拿来的东西往饮茶这件事上添加,茶室建筑、庭院设计,铁器、陶器、漆器、竹器的工艺,书画的悬挂、花草的摆设以及佳果点心、菜肴的料理等,都为打造其道而日益精致。日本文化几乎就是藉茶道发展起来的。日本的生活从艺术来说茶道是基础。陶艺家、美食家北大路鲁山人说:茶道是“审美的综合大学”。看茶道表演,觉得本该唱主角的茶,那种绿绿的粉末状“抹茶”,反而不大被重视。
茶道,原先叫“茶汤”,自江户时代初期叫开了“茶道”。《广辞苑》解释:茶道是以茶汤修养精神、探究交际礼法之道。把生理上的渴饮搞成一种形式,去掉其游艺成分(如今中国卖茶叶的店铺搞一两个美女表演,称之为茶艺,确然只是艺),附加精神性,变革为修行,可谓饮茶三层次,即“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远看像表演,近看是修行。茶会,也就是招人喝茶的活动,主人是演员,客人也参与演出,好像能乐舞台上伴奏伴唱之众。大概茶道这个词过于形而上,现今茶人也多是用茶汤的说法,倒是我们中国人凭自己对汉字的想象远远比日本人更中意这道字,玄之,又玄。明治时代美术界领袖人物冈仓天心说,茶道是“乔装打扮的道教”。当初立茶道,日本人用老庄做注脚,如今中国人说茶道只认它是日本的。日本人说过去的事情常用些近世以及近代的用语,而我们照搬过来,往往用中国现代乃至当代的意思来理解,自不免有误。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老早就有人从大陆之南渡海而来,喝茶这件事也随之带入日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了。若以史料为证,那么,和尚永忠留学我大唐三十余年,时当撰写《茶经》的陆羽去世第二年(805年)归国,越明年,向嵯峨天皇献茶。不过,从别处拿了来未必就落地生根,朝廷、寺院的饮茶之风没大刮起来。大陆折腾到宋朝,荣西时隔二十年再度去取经,1191年归国。翌年源濑朝受封征夷大将军执掌天下,史称镰仓时代,从此天皇靠边站,直至1945年战败,日本基本是武士即军人掌权。荣西不单取回了真经,开创日本临济宗,还带回来茶种,送给栂尾的高山寺栽种,又著有《吃茶养生记》。这回是武士全盘接过来禅与茶。他们杀出了激情岁月,正需要用一种文化洗掉战袍的血腥,并借以抗衡京都贵族所延续的王朝文化,将自身贵族化。
种茶由栂尾扩大到宇治,其他地方也跟着栽培,品种多起来。室町时代——自1338年足利尊氏被封为征夷大将军,至1573年织田信长把十五代将军足利义昭赶出京都,也学宋人玩起了辨别游戏,再变为赌博的斗茶。栂尾以及宇治所产为“本茶”,其他则属于“非茶”。请人品茶,聚众斗茶,要布置一下环境,挂上画,摆上花,拾掇庭园,洒扫路径,乃至炫富争豪。毕竟茶的产量、品种都有限,不能像中国那样下功夫品,以助谈兴,便掉转眼光看器物。当时的名贵是来自中国的舶来品,叫“唐物”。对中国文化的敬畏之心古已有之,拥有了唐物似乎就拥有中国文化所具有的优越感。最被珍重的天目茶碗是福建建窑烧制的,留学的僧人从浙江天目山的佛寺里拿回来,故名天目。
织田信长好茶,强取豪夺地收集唐物,并用来赏赐。师事过武野绍鸥的武将松永久秀谋反,织田让交出“平蜘蛛”茶釜免罪,松永不献,砸碎了茶釜同归于尽。泷川一益是织田信长麾下的四大天王之一,论功行赏,比起大片的封地,他更为没得到织田的“小茄子”茶罐而丧气。
饮茶渐成风,茶碗却不够用,于是把大陆日常吃饭的碗、喝水的碗乃至笔洗,杂七杂八都派上用场。据说千利休喜爱的云鹤茶碗本来是朝鲜半岛上用来喝汤药的,德川将军本家传承的天下三茶罐之一“初花肩冲”居然是杨贵妃用来抹头发的香油壶。禅寺行“茶礼”,如法炮制中国寺庙仪式化的饮茶方式,再传入民间,甚至先于滋味,讲究的是形式。这也是因为形式更具有文化性,能显出对文化的崇仰,借以自尊。民间学权贵也凑到一块儿喝茶,用不起唐物就顺手拿日常器物代替。起初看似矫情,甚至有点变态,渐渐地见怪不怪,喝得美滋滋。扯上二尺红头绳,穷人自有穷人的做法和美法,说不定街上流行破牛仔裤就是从破衣烂衫中发现的褴褛美。
有个叫村田珠光的和尚,1474年前后在大德寺跟一休参禅,悟得佛法在茶汤中。“茶意即禅意,不知禅味则不知茶味”,“茶事,以禅道为宗之事也”,这茶喝起来就有了禅味,茶禅一味。珠光说:“茶汤出于禅宗,专事僧之行”,此道第一不好的是心的我慢、我执。村田珠光以及武野绍鸥、千利休一脉三人都曾在大德寺参禅,把禅的思想附会到茶汤里自是顺理成章。大德寺的鼻祖是跟南浦绍明参禅修行的宗峰妙超。南浦到宋朝留学,地在产茶的杭州,归国带回来茶台子、釜、风炉等一套茶具,还有七部关于茶的书,就藏在大德寺,自然也传承中国茶礼。最表现禅意的是茶室里悬挂的墨迹,禅者所书,据说始于珠光把一休当毕业证书赠与的宋禅僧圜悟克勤墨迹(国宝,藏东京国立博物馆)裱褙挂上墙。与图画相比,从墨迹读懂禅意也需要一点文学修养。到了千利休,甚至把挂轴举为茶道的第一道具,而墨迹在挂轴中第一。“用禅者的墨迹,心底感受放下万事不执着的言辞,使自己的心大为安闲。”
村田珠光从俗从众,不再专注于唐物,偏向接待客人的精神,此即茶之道。开始用日本人制作的“和物”,唐物也选用粗糙简陋的东西,从而混同了和汉之界。能够从中国文化的残次品里发现日本美,也是因尊重唐物,靠唐物的古典美练就美的观照力,得以在看似粗陋的日常器物中选出富有生命力的造型,形成一种新的审美。茶杓也不用银的、象牙或水牛角的,用竹子做。搭个草庵请喝茶,称作草庵茶,这就是“侘茶”。不过,“侘茶”这个词是江户时代才有的。千利休的高徒宗启著《南方录》强调精神论,所述千利休的观点和喜好是后世茶道的基本,对“侘茶”观念的形成有巨大的影响,被视为茶道的圣书,其实此书是江户时代的伪作。珠光主张不完整美,云间月胜过当空一轮月。苏轼吟道,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说不上谁胜过谁,淡妆浓抹总相宜,自有一种豁达,我们觉得有禅意。把圆视为正常,缺则不正常,赏缺似乎是另一种禅意。
“侘茶”最后由千利休完成,并传承后世。利休先后侍奉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两大霸主,某日,朝颜(牵牛花)盛开,邀秀吉来家开茶会。一统天下的秀吉好大喜功,好茶也胜过戎马倥偬的信长。兴冲冲前来,孰料利休把庭院里的朝颜统统拔掉了,只在茶室里插了一朵。这就是“侘”之心造成的“侘”之美,或许也含有对拥有天下的嘲讽。秀吉惊叹之余,恐怕也怒不可遏,因为他的审美标准是传统的,让利休给他打造黄金茶室,举办茶会盛大而辉煌,借机炫耀权势与富贵,与“侘茶”是鲜明的对立。乐茶碗有黑赤两种,利休喜好黑,而丰臣喜好赤,讨厌黑黑的。茶室与世隔绝,但利休其人不甘闲寂,热衷于政治,却又不失独立而顽固的匠人之心,作为秀吉豢养的茶头,敢于在审美上与主子对立,终于惹来杀身之祸。说来日本人赏樱花的云蒸霞蔚,却是与“侘”正相反,所以也不要用一种审美把日本人看死。
继承村田珠光的武野绍鸥是商人,追求草棚拴名马的对立美,避免相杀,有一种相乘效果。他创作了狭小的茶室,将草庵茶简化并深化,更注重精神。这个精神就是“侘”,与豪华相反,简素。不消说,这本来是禅的作风,而且欧阳修也曾就绘画艺术提出“萧条淡泊”之说。绍鸥主张“侘”基于心的本性,不是装。“侘”不是从碗上看出来,不是从汤里喝出来,而是心里有“侘”,则无处不“侘”。千利休跟绍鸥学茶,并尊崇村田珠光,奉他为茶道鼻祖。跟千利休学茶二十年的豪商山上宗二1588年记录:唐碗被弃之不顾,当世用起了高丽碗、今烧碗。
脱离唐物,刻意去中国化,也不免闹出笑话。大阪湾有一个地方叫堺,与明朝贸易而繁荣,是千利休的家乡。那里立着纳屋助左卫门的铜像,城山三郎的长篇小说《黄金日日》就写他。他是贸易商,1594年从吕宋(今菲律宾)“暴买”五十个吕宋壶,献给丰臣秀吉。千利休帮着兜售,诸侯争购。助左卫门出了名,被坊间冠以吕宋二字。可是,国际倒爷不只他一人,很快就事发,所谓吕宋壶,原来是当地的夜壶。大祸临头,助左卫门把家产都捐给大安寺,外逃柬埔寨。传闻大安寺藏有这种吕宋壶,乃镇寺之宝。
点茶不是沏茶、泡茶,而是用茶勺把抹茶从茶罐舀进茶碗里,沃以热水(汤),再用茶筅像刷锅一样转圈搅。满满点这么一碗,大家轮流啜,叫“吸茶”。与近乎完美的天目碗相比,朝鲜半岛烧制的高丽碗是老百姓日常用来吃饭的,造型不均衡,釉彩浓淡不匀,但个头儿大,大概很适合“吸茶”。
宋元陶瓷器已达到高不可攀的地步,学我者死,最好的办法就是打破大陆的审美秩序,不跟着一条道上跑到黑,另辟蹊径。这几乎是日本人把中国文化变成日本文化的基本路数。使用日本造,远不如天目碗细腻光滑,可它沉甸甸,拿在手里更有感觉。而且中国人使用桌椅,对于在榻榻米上起居的日本人来说,天目或青瓷的唐碗底足有点矮。千利休亲自设计,指导陶工长次郎用秀吉建造聚乐第掘出来的土烧陶,这就是乐烧,也叫乐茶碗(当时叫今烧),做出了地道的日本抹茶碗。北大路鲁山人也是像千利休这样动脑不动手的陶艺家。乐茶碗一般用手捏坯,当然不如辘轳转出来的圆,歪歪扭扭,千利休说它美,大家也跟着说,越看越喜欢。如今中国人被西方当代艺术启蒙,也喜欢上日本陶器,很多摆上土豪或小资客厅的器物在日本算不上一流货色,说不定哪天也从中审出什么美。
唐代诗僧皎然有一首诗,不止于“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唐诗人卢仝),写尽了茶道的精神性:“一饮涤昏寐,情思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不过,“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丹丘子是道家仙人,陆羽《茶经》也提到,就弄得神秘兮兮。冈仓天心写过《茶书》,将茶道弘扬世界,他说:“茶道是一种崇拜日常生活的俗事中存在的美好东西的仪式。”
“侘茶”的审美被独尊,但也有远州茶那样追求华丽的。重视心的茶和偏重技艺、器物的茶各有所成,后者发展了日本的工艺、饮食等眼见为实的美。“侘”,不是贫,不是俭,而是一个标新立异的审美角度。丰臣秀吉征讨小田原城,千利休随军,用竹子做了个花瓶,“侘”到了极致,但后来被当作名物(有来头、有说道的器物,武野绍鸥“所持名物之茶具六十种”),也贵到极致。反对奢华,本应以“圆虚清静的一心为器”,却造成另一种奢华。简素本身不简素。如今茶道是一种生意,备置一套茶具就得好多钱,还要交学费。如果真秉承千利休精神,身边吃饭的家伙不就可以搞茶道么?人们对这种简直像遭罪的传统文化敬而远之,除了爱好者,基本是女人当作嫁入好人家的修养苟延着。
千利休被迫切腹之前给大德寺和尚古溪宗陈写了辞世之句:白日青天怒电走。这就不大有禅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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