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渡:胡适的书法,见证了自由主义与蒋介石的关系
几年前举办两岸汉字艺术节的时候,有一副胡适的对联出现在“近代名家书迹”展,那是他应朋友之请所写的杜甫诗“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秀气优雅的笔触,纤长如柳的结构,略带忧郁的内容,彷彿对应胡适一生的际遇与心境。
▲ 胡适的书法
在他书迹旁边有些近代书家,各具风格。黄兴的对联“存俨若思,养浩然气;视已成事,读未完书”,笔底浑厚,胸襟宽阔,有血性汉子豪迈之气。和孙中山一起革命的“四大寇”之一陈少白也是医生,书迹“瑶井玉绳相对晚,仙源云路有时通”书卷气浓厚,朴质端雅,还有一股硬朗底气。
▲ 陈少白与黄兴的书法
当然,我们已知近世名人的命运,再详视其字,不免有一种“字如其人”的后见之明。然而让我最为印象深刻的还是胡适。他的书迹修长如柳,别具韵致,却又如此无力;说革命,他缺乏坚持到底,无所畏惧的强悍;说起义造反,却又不接地气,缺乏庶民浑厚底气;说要和当权者对抗,却又注重颜面,表面上仍相敬客套,不愿撕破脸,遇见蛮横强权,就只有受人摆布的悲剧。
胡适的书迹,仿佛见证了自由主义与蒋介石的关系。
1958年,回台担任中研院长之前,胡适就多次以知识分子的身份“劝谏”蒋介石。1952年,他劝蒋介石要遵行宪政,实施民主,放弃独裁;12月13日蒋介石日记记载:“十时胡适之来谈,先谈台湾政治与议会感想,彼对民主自由高调,又言我国必须与民主国家制度一致,方能并肩作战,感情融洽,以国家生命全在于自由阵线之中。余特斥之,彼不想第二次大战民主阵线胜利,而我在民主阵线中牺牲最大,但最后仍要被卖亡国也。此等书生之思想言行,安得不为共匪所侮辱残杀。彼之今日犹得在台高唱无意识之自由,不自知其最难得之幸运而忘其所以然也。同进午膳后别去。”
日记中尚有一种气乎乎的余怒。次年1月,蒋胡再度见面,胡适劝蒋要容忍异见,落实宪法,保障人权,特别是权力要受到宪法的制衡。但蒋介石关切的是维持一个领导者的权力,可以接受诤言,但权威不容挑战。蒋介石还示好地说,国民大会要开了,“请你早一点回来,我是最怕开会的”。因为依照宪法,领导人是要向国民大会做报告的。胡适为此萌生“惊异”之感,担忧“难道他们真估计可以不要宪法了吗”?
从1950年起,胡适在美国担任普林斯顿大学葛思德东亚图书馆馆长,学人收入有限,但他曾任国府驻美大使,交际往来频繁,生活入不敷出。蒋介石为示尊重,仍定时请人送去节金。这固然与胡蒋关系有关,但蒋介石需要倚重胡适在学界的影响力,以及与美国政界的关系,争取美国支援,确是此中关键。
建立在“权威与诤友”之间的模糊关系,是直到1958年胡适回到中研院担任院长才打破了。
1958年4月9日胡适刚回到台湾就与蒋介石会见,谈学术与办大学的事,不料次日,中研院的院士会议中,蒋介石的致词就引发风波。他表示:目前所有目标在反共复国,希望今后学术研究配合此一目标。此时大陆正在批判胡适,蒋介石便说,批判胡适是“摧毁我国伦常道德之一例”。他等于为学术研究界定了政治目的,把提倡民主自由的胡适归为旧道德伦常的一部分。
胡适当然无法接受,遂起来反驳。据李亦园记载,胡适一站起来就说:“总统你错了。”他的论点是:我们学术界和中研院要挑起救国任务,但做的工作还是在学术上。至于大陆的批判,他认为不是基于伦常道德,而是他教了年轻人要独立思考,什么东西都要拿出证据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打倒一切教条主义、盲从主义,不被人牵着鼻子走……他举法国巴斯德为例说,他研究微生物有成,促成酿酒、蚕种的改良。也就是说,学术如何救国,还是要靠学术界来定义,不是政治领袖说了算。
胡适这一番话,为学术独立与自由树立了一个里程碑。可蒋介石吃了这一顿说教,心里一直很不舒服。四天后他宴请中研院评议会和院士,胡适、梅贻琦等学者在主座,梅贻琦为了打圆场,还特别感谢蒋介石爱惜学者,派飞机到北平接出许多学者。据蒋介石日记记载,胡适聆言“并无表情”。他在此日记中批评胡适“狭小妒嫉一至于此,今日甚觉其疑忌之态可虑”。自此,蒋介石未曾再去过中研院。
然而最妙者莫过于蒋介石与胡适之间,并非自此不再往来,而是彼此“相敬如宾”,或“相敬如冰”。
▲ 胡适与蒋介石
胡适一直梦想建立一个民主自由的政治体制,但在中国近代史上,并无这样的领袖人物与胸襟。他徘徊在政治与学术的边缘,曾被邀请当行政院长而拒绝,也曾被蒋介石点名去选总统,蒋愿意当他的副手,他也拒绝;他唯一担任的公职是驻美大使,那是在抗战时期,为了争取美国的资源而特地请他出任。他到处演讲游说,以其学术地位,为中国争取支持。和宋美龄所扮演另一种角色,呈现不同的功能。
等到抗战胜利,他写信劝蒋介石仿效土耳其,把国民党分裂成几个小党互为制衡,以利民主实现。有一段时期,他还支持筹组第三势力,以制衡国民党。可惜都未能成功。
然而他总是像他自己诗里写的: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
人家讨嫌我,说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
从政治上来看,他真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在权力旁边,为民主理念苦苦相劝、鸣鸣哑哑讨人厌的诤友。可是他连自己的好朋友雷震入狱都救不了,真的是“无力振乾坤”。
我在几次的演讲中总是以此描述自由主义如胡适,在中国是一个无力的劝谏者,悲哀的理想主义者,无力的行动者。相较于共产党的革命,这些人和权力相较,简直柔弱到让人摇头的地步。
然而,距离1917年初,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至今近百年的此刻,我回顾台湾的历程,看到拥有权力者的蒋介石,在民主化之后,历史评价逐渐改变,负面评价与平反交替出现,为台湾建设做过贡献的蒋经国则为大多数人认同;而胡适的理念,他当时不断呼吁,不断召唤的理想终得在台湾实现,成为共同信行的价值,那谁是影响台湾历史最重要的人?谁是真正的有力者?
我开始相信,历史没有给出公正的答案,不是因为历史并不公正,而是历史时间还不够长,而我们还未看到。
胡适那柳条般修长的字体,也不是柔弱,而是一种知识的韧性,任他东西南北风,信念不动摇。
读书人,在狂风暴袭、寂寞无力的时刻,想想胡适,想想长远的历史,但愿心中会多一分从容,一分沉静,一分底气。
▲ 年轻时的胡适
(本文原标题:《那些最脆弱的召唤,却是最恒久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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