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日本第一腐女和她的文豪老爸

文 | 李长声

说森茉莉就得从森鸥外说起，因为这位日本女作家所作，散文也好，小说也好，似乎明里暗里总在写老爸森鸥外以及父女情长。

森鸥外和夏目漱石都被称作文豪，但今天的读者更爱读“轻小说之王”夏目漱石。漱石是东京人，出生在天皇复辟前一年（1867年），父亲是村长，他是老儿子，没有幸福的童年。那时候没有分家之说，家业全部由长子继承，其余的孩子都只有出外闯荡。漱石一辈子反官僚，反抗国家。森鸥外比夏目漱石早生晚死，多活了十年。鸥外是长子，乃父在藩里当医生，鸥外毕其一生是体制内的道德批判者。他们与自然主义文学划清界限，好像是同盟，在近代日本文学史上交辉，却从未谋面，所以彼此怎么看对方是一个有趣的文学猜想。森鸥外在思想、文学上不结党，这或许是森茉莉被人们认为所谓孤独的“家庭背景”或“祖传”。

森鸥外有四个孩子，长子於菟是前妻生的，长女茉莉、次女杏奴、末子类是后妻所生。还有个儿子夭折，叫不律。名字都很怪。茉莉，这个名字让我们中国人觉得很亲切，其实在日语里是谐音欧美女人的名字“玛利”，这种起名法是森鸥外的发明。森茉莉小说的人名很受了老爸的影响，充满奶油味，例如，巴罗（パウロ）、义堂（ギドウ）、荔於（レオ）、半朱（ハンス），用的是汉字，但读音是欧洲的。在《甜蜜的房间》里只靠感觉活的主人公藻罗，只是在开头用了一次汉字，后来通篇用假名“モイラ”，自有用意，可惜我们的译文难以表现。

▲ 森鸥外的子女，右起：於菟、茉莉、杏奴、类

从森鸥外到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三岛由纪夫，文学之美的一大特色是汉文的利用。女儿茉莉生头一胎，森鸥外在奈良，给外孙子起名，叫爵。而且用的是异体字，《康熙字典》上都没有，好像他自己造的。估计别人会非难，鸥外接连给女婿写信解释起名的历史，为什么用异体字。依据是某书法家的名字用异体字，某大官的名字用异体字，朝鲜国王的名字代代用异体字。《康熙字典》上的古字太难写，而我们现在用的那个爵字，头上是爪，被改为木、四、艮、寸，说孩子也容易写，能写“類”（鸥外次子的名字）就能写这个爵。日本在汉字上至今也不那么强求大一统。过去有德富苏峰和德富芦花，哥俩儿，但富字头上一个有点，一个没点，以示绝交。

日语的“浪漫”一词是夏目漱石创造的，森鸥外创造了“情报”、“飞行机”，但是给孩子起名，漱石似不大浪漫。次子生在申年，属猴，排行老六，就起名申六，周围的人说太随便了，于是加上人字旁，叫夏目伸六。父亲是作家，遗属写他就难免，也会被当作文学研究的幸事。随笔家夏目伸六几乎是写夏目漱石的专业户。他大哥拉小提琴，也想写，但没有文才，大家猛反对。他儿子是画漫画的，也是漫画评论家，写过《漱石的孙子》《孙子读的漱石》。从爷爷的文学到孙子的漫画，仿佛代表了日本的历史进程。听说中国高考命题，看漫画作文，令人不胜感慨：中国人要么不做，做就有过之而无不及。

森鸥外是幸福的，四个孩子都写书回忆父亲。除了茉莉的《父亲的帽子》，妹妹杏奴的《晚年的父亲》，大哥於菟的《父亲森鸥外》，弟弟类的《鸥外的孩子们》等，如拿来比较，可以把森鸥外看得全面些，也可以更真实地看出茉莉和父亲的关系，说不定不像她写的那么甜蜜，回忆总会有想象的成分，更何况她有一支生花的妙笔。实际上茉莉最后一个写，才气横溢，把别人都遮掩了。

▲ 森茉莉

森茉莉（1903—1987）是森鸥外和第二任妻子茂子所生。鸥外离异多年，再婚时四十岁，而茂子二十一岁。鸥外说她长得像艺术品。茂子也是个才女，丈夫怂恿她写小说。据说稿子被殴外改得一片红，也不誊清就交给编辑，这是一种聪明也说不定。

茉莉五岁的时候得百日咳，眼看她痛苦，祖母建议安乐死，鸥外同意，被外祖父发现，才没有得手。长女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娇生惯养。但鸥外是军医，并不常在家。茉莉十六岁时嫁人。丈夫赴法国留学，一年后她也去陪读。跟丈夫旅游伦敦时得知森鸥外去世，一年后回国。她最爱的、也是最爱她的父亲去世时她不在身边。鸥外说：茉莉在欧罗巴是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候，不要告诉她我病重，不要打电报说我病危，死了也不要告诉她。但母亲告诉了在柏林的於菟，这位大哥告诉她，父亲的痛苦愿望像玻璃瓶一样碎了。茉莉写道：“我得知父亲去世时所在的伦敦酒店，墙壁、床上的被褥都是白的，我在那白色的房间里，在自己的悲哀之上还抱着想象父亲的心的痛苦，像又一个悲哀。三天三夜不眠地哭泣。”大概这种追悔的哀痛是她日后抒写父亲的原点。

▲ 森鸥外

茉莉生了两个儿子，爵和亨。后离婚，做一些法国文学的翻译。二十七岁时和东北帝国大学教授结婚，移居仙台。那里没有银座，没有三越百货公司，也没有戏看，不到一年又离婚。弟弟森类说：“她并不是忘了两度失败婚姻的痛苦，而是另有一个脑袋，不忘，却能够快乐。”从这时开始写剧评和随笔。战争期间寄身在娘家。自三十八岁独居。五十四岁（1957年），随笔集《父亲的帽子》获得日本随笔家俱乐部奖。后来写小说。《甜蜜的房间》在月刊杂志上连载十年，并不是全力以赴地写，从六十二岁写到七十二岁，被三岛由纪夫誉为匹敌川端康成《睡美人》的“性感的杰作”。

赏识她的有室生犀星、吉行淳之介和三岛由纪夫，甚至可说是三岛把她领进作家圈。三岛本来就敬仰森鸥外，甚至有过模仿。三岛这个人看上去严肃，却也会照顾人。他夫人给大家分菜，分给了茉莉之后正要转到下一个人，三岛急忙指夫人手里的大盘子说：森没有那个红的哟。茉莉的文体很唯美，可能也受了永井荷风的影响。荷风比三岛更崇拜森鸥外，有一次鸥外见到他，说：我女儿也是你的粉丝呀。

人们往往拿森茉莉小说的主人公跟她对号，以为那就是现实的她，这未免可笑。茉莉有恋父情结，她心目中的父亲形象恐怕是真假参半。《父亲的帽子》里写道：“我从小在旁边看着父亲，在我看来，父亲对学问和艺术抱有美好的热情，犹如登上了峰巅。”还写过：“对于我来说，父亲就是恋人。对于我来说，父亲不是恋人以外的什么人。”“是第一个恋人，但有第一个，没有下一个。”森鸥外是她这个女儿看男人的框框，爱谁就说他像父亲，不喜欢的男人就因为他不像父亲。当然，总是以自己为中心，以父亲对她的溺爱为基准。

另一位对茉莉影响大的人是抒情诗人、小说家室生犀星，她说犀星是“父亲死后，成为我师，作为像代替父亲的存在深深活在我心中的人物”。她觉得，不是像父亲那时候一样，好像广大而深邃的森林成千上万的细小叶片拂动般轻柔地包揽她，就不是恋人。我没有女儿，常看见亲友的女儿跟父亲撒娇起腻，甚至超过了恋人，而那些天天在微信上晒女儿照片的父亲也像是恋人心态，就觉得森茉莉的恋父情结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她写了出来而且写得好罢了。

茉莉很自恋，有一种少女情结。这也不难理解，中国老娘们不也总爱自称女孩子吗？她被贴了很多标签，如“文豪森鸥外的最高杰作”、“万年少女”、“穿凉鞋的耽美恶魔主义者”、“森姑娘小鲜肉耽美的祖宗”、“不灭的少女”、“绝对少女”，等等。她本人喜欢“少女”的标签，在《奢华的贫乏》中写道：“肯定是半老徐娘，但内心是少女，是十三四岁的心境。”日本人有少女癖，表现为雏妓、少女小说、少女漫画、竹久梦二、AKB48、拐杀幼女……

“少女”这个词是中日打了一仗的1890年代出现的，是英语的翻译，由此产生了“少女”概念，那以前女性只有肉体上可用与不可用之分。杂志创刊了《少年世界》，与“少年”相对，1902年第一个面向少女的杂志《少女界》创刊，此后少女杂志接连诞生。少女杂志是形成少女文化的一大阵地。1928年北泽乐天开始连载日本第一个少女漫画，这位日本近代漫画的鼻祖影响了少年手冢治虫。现在写少女小说的大都是女作家，但明治到大正年间写少女小说几乎都是男作家，如川端康成。画插图的也都是男画家，如竹久梦二。1916年吉屋信子创作《花物语》大得人气，她可算是少女小说的第一个女作家，而这个连载受欢迎也由于男画家中原淳一的插图。甚至可以说，少女文化本来是男人创造的，按他们的理想塑造现实的少女。

森茉莉最为人乐道的是不会生活。她从未穷困潦倒，不善于自理是娇生惯养的后果，并非她特殊。孤独是一种生活方式。她写道：“我自己觉得自己没有常识。和大家住在同样的世上毕竟要依从常识做。”她死在住处，两天后保姆过来才发现。谁都觉得很可怜，然而这正是她所希望的死法。她对朋友说过：我死的时候谁都没发觉，信箱里塞满了觉得奇怪，我已经死了。这是何等的达观。她活的是自己，死的也是自己，别人的哀伤或议论都与她无关。她不属于生得伟大，死得光荣。即便那西楚霸王，不肯过江东，也不是为自己而自刎。

恍惚记得上世纪80年代编辑一种介绍日本文学的杂志，刊登过关于森茉莉的评论及作品摘译。东渡日本前一年的1987年，她悄然辞世，享年八十有五。永井荷风也是悄悄地死在垃圾场一般的家宅里，总是随身携带的皮包里装着地契、存折及现款，还有文化勋章。认为人家的生活方式可怜甚至可悲是一种自以为是或自作多情。

森茉莉不生活在小说所营造的世界里，虽然不会生活，却并非脱离社会和现实。从七十六岁到八十二岁（1979-1985）给《周刊新潮》写专栏，大小姐式的无所顾忌，富贵出身的华丽语言，非凡的洞察，批评电视节目和艺人自有非同一般的辛辣，独具特色。她讨厌山口百惠的笑，写道：“山口百惠露出一口白牙的笑，就我所见，很有点粗俗。”有个女演员叫树木希林，演技派，茉莉用谐音把人家叫“喜喜喜喜”，又叫“奇鬼绮喜”。

茉莉的三部小说《恋人们的森林》、《周日我不去》、《枯叶睡铺》以男同性恋为题材，即耽美小说，好像中国读者关注这个所谓滥觞的眼光尤为热辣，恐怕也是受了些日本耽美小说流行的影响。拿作家的女儿来说，幸田露伴的次女幸田文、太宰治的次女津岛佑子都要比森鸥外的长女森茉莉有名。日本的国民词典《广辞苑》里没有“森茉莉”的词条，居然有森敦，不就得过一个芥川奖嘛。当年日本人弃浮世绘如敝屣，欧洲人捡起来惊艳，他们这才当作了宝贝。听说电影导演小津安二郎也是欧美叫好了，他的同胞才把他当大师。渡边淳一被我们捧为情色大师，AV女优也叫了老师，但可恶的是不管中国人怎么捧，日本人从来不买账，照样读他们的。

▲ 森茉莉全集

【作者简介】

李长声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知日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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