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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不会报账的张充和与鲁迅是不是好学者

2016-08-05 杨早 大家



文 | 杨早


读张丰兄《不会报账的老师,成不了好学者》,文章下面的评论饶有趣味。很多人支持“严格审计”,觉得“做学问跟报账没关系”,还有人说“为何知识分子那么明事理的人群就不能遵循财务方面的法律法规?知书达理也枉然!毕竟都是纳税人的钱,要经得起审计”。

高校与研究机构的报账管理,圈内人诟病久矣,也有多篇报道或评论发表,引发的反响也不可谓不大,闹到总理都出面说了话。但制度变革仍是“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我想其中缘故,大概也如上述网评所说,财务有其自己的制度,尤其在狠抓反腐的当口,专业研究者希望的“松绑”很难执行,谁也不敢轻易开口子。


天气那么热,愤怒是一种无益的情绪。事实上许多学院中人已经从最初的哗然、不解与恼怒中平息下来,该报课题还得报,该报账还得报账。也有人就此放弃课题,放弃报销,不过所谓“青椒”大体并无这个自由,他们大都有招聘与晋级的条款卡着,若干年内须参与或主持某级的课题,须发表若干篇论文,出版专著等等,在“不晋级就走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下,也好捏着鼻子经受风雨的考验,慢慢就在其间混得如鱼得水也不乏其人。老实说,以GRE考满分的聪明,要搞掂个项目申请,熟练个报账制度,有多难呢?

读新出的《一曲苍茫——充和宗和谈艺录》,张充和张宗和三十年的家书汇录,自然,谈艺的部分很多,交流琐细的时候也不少。尤其是张充和1949年去美,转眼大陆迎来新的共和国,于姐弟二人来说,都是新的世界。彼此交流在新世界的生活与收入,都是极有趣的细节。


如1950年代初,张宗和到贵州大学不久,夫人刘文思从事医务工作,张充和先生傅汉斯回到斯坦福大学念博士,也担任系里的工作,尚需张充和到图书馆工作来贴补家用,两家人的处境,都跟现在双职工的“青椒”颇为相似。


▲ 资料图:张家全家福,前排左一张充和,后排左四张宗和。


张充和在1955年的一封信里写道:

收入说起来也不能算坏,但房子上太贵了,借了放债公司九千五百块,每月九十五块,十一年还清,利息也就是好几千了。加上房捐(每月当过兵的就特别大),保险费种种费用,就去了我整个的薪水。如果我不做事是不可能的,汉斯的薪水管交通,吃饭,杂费。衣服也不大买,汉斯一年顶多一套衣服。我伙食还赶不上住房子费贵。普通七十到八十之间(两人的),我只可以算四分之一的人。你们无论如何总还请得起帮忙的人,我们连一星期一次的工人都没有。


张宗和的回信则有些洋洋自得的意味了:

我们现在经济已大大好转,两个人拿一百六十元的样子,工人工钱才七元。而每月七个人的伙食费不过六十元。你们房子最贵,我们这儿住三间房,每月才八元多,上个月就没有收房钱,听说房租又要减了,大约会减一半,房子在我们看来一点不算负担。

张充和在美国住了八年,日子始终紧巴巴的。她拿自己夫妇的工作与一般蓝领比:

“说来你们也不会相信,这里的工人会强,我们邻居是木匠,三年前工价是一小时三块五还在闹罢工,我们那时只有一块二毛五,还怕人家不要我。他们看不起学校的收入,我们才真是被剥削的。他们罢工有工会维持,我们罢不了工,罢了便没饭吃。”(1956.8.1)


▲ 张充和、傅汉斯夫妇


这位木匠邻居的收入比张充和夫妇的薪水加起来还高。木匠是右邻,左邻也是在学校做事,后来“头昏了”(不知道得了什么病),于是木匠太太发议论说“也难怪要头昏,在学校做事的人是养不了家的”,还邀请家里没有电视的张充和“到家来看电视”。张充和在家书中反思这种状况的由来,一是“工人有工会,各行都有组织,只有像我们这类人无组织,受了气无处可诉”,二来嘛,充和夫妇学的是“屠龙之技”,在商业社会总是会被边缘化的:

譬如说一个新毕业个(或为方言)算学博士,如留在学校教书,一开始只不过薪水三四千一年,可是公司请你去当个职员,每天所做的只不过是手指头在计算机上点几点,起码是八千一月,大学生都会做的。然后涨薪水,分红。所以理科的学生总是好。而且多半不愿意教书。如此趋势,知识阶级不能在社会上占任何地位。(1957.10.25)

仅从生活来看,张充和过得比张宗和狼狈多了。不过从另一些事看来,两地的比较又有不同。比如傅汉斯博士毕业后,耶鲁大学聘他去任教,两夫妇商量之后,觉得耶鲁学校好,就应聘了。而张宗和在大陆,“教育部对各地人才统一调配,若要走必得政府许可调动”,所以调他去贵州师范学院,他也无可选择,住房统一分配,虽然房租低廉,但什么级别住什么房,同样无可选择。


张充和被好莱坞请去为电影吹笛子,虽然有明珠暗投之感,但以劳力挣钱,可以自由选择;张宗和沐浴在体制“父权的温暖”中,并不太做得主张。他在民国时想用白话译《通鉴纪事本末》,写了几十万字,到了共和国,这书受到了批判,就停工了。1956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又提倡译古文,他又想重续前作,但终于还是没有做成。



▲ 张充和、傅汉斯夫妇


本行不说隔行话。很多人其实不明白“学术研究”是什么,就擅加评论,自然可笑,但身为某行学者,就一定能说清“学术研究”这个大概念吗?作理工科研究的,是否能与人文研究等量齐观?它们各自需要什么,看重什么,什么是最大的促进因素?我瞧都得分开来说,合在一起说,只会越说越乱。管理部门就是常常拿理工科的标准来分配经费,设立项目,才搞得方圆凿枘,聚讼不休。

单说人文研究,最需要的是什么?我瞧就两点,一是“自由”,一是“安静”。1950年代的张家姐弟,各有各的欠缺。张宗和缺的是“自由”,凡事不得自专,衣食虽然无忧,做事总是跟着政治形势在转;张充和缺的是“安静”,安静需要物质的保障,而人文研究自身无法产生收益,只能靠学术体制来提供(不然就只能当富二代的爱好了),而学术体制对于资源的分配与使用,总会有它的原则与导向,这其间的平衡,确实很伤脑筋。

但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人文研究其实不需要太多的设备,最宝贵的因素是人。纵然图书资料的配备亦是必须,但还是要合适的人去使用与研究,才能得到有效的成果。如果分配与报销制度的设计,已经达到了折腾人的地步,那么不论投入多少,恐怕只为增长急功近利钻穴窥隙的风气,对于提高学术水平,绝无益处。

鲁迅晚年再三表示想编一部《中国文学史》,之所以未能完成,鲁迅自己在1933年6月18日给曹聚仁的信中解释:


居今之世,纵使在决堤灌水,飞机掷弹范围之外,也难得数年粮食,一屋图书。我数年前,曾拟编中国字体变迁史及文学史稿各一部,先从作长编入手,但即此长编,已成难事,剪取欤,无此许多书,赴图书馆抄录欤,上海就没有图书馆,即有之,一人无此精力与时光,请书记又有欠薪之惧,所以直到现在,还是空谈。”


▲ 鲁迅


其时的中国,也未尝没有能提供“数年粮食,一屋图书”的地方,不过大抵在大学(主要在北平),鲁迅在1932年返北平探母病时,也动过一点返平任教的心思。但终于还是放弃了,或许这也是在“自由”与“安静”之间,选择了前者。


如果鲁迅活在今日,他能忍受烦琐的课题申请与经费报销乎?倘不能,学院之外的鲁迅能不能做个好学者?当傅汉斯的薪水足够养家后,张充和就能投身到自己热爱的昆曲与书画之中,维持古典风华不坠,而当她晚年想回到多年渴慕的故乡苏州,又因为房产等种种体制原因无法实现,“安静”与“自由”,说来容易,实现维艰,好学者不世出,大约是这个原因罢?


【作者简介】

杨早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知名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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