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岚:不说实话会死的历史学家当上了总统
文 | 凌岚
7月下旬我们举家去冰岛,驾车从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出发,自西向北然后向东南,沿冰岛唯一的高速公路,1号环线驾车游历。夏天冰岛正是白夜季节,日落在晚上10点钟,日落后是漫长的黄昏,过了半夜天色才黑下来,两个多小时以后就是日出,是为极北地区的“白夜”,借一本侦探小说的名字,叫“白夜行”。我记录下了在这个陌生国度的片段感受。
▍一
8月3日,结束冰岛之行的前一天,我们去参加一个清唱演唱会,在雷克雅未克的“国庙”,那个像外星人登陆地标的教堂里,在前厅买票时我注意到放节目单的小桌上除了搭售清唱团的音乐碟,还多了一摞书,简装本《冰岛历史》(History of Iceland),据称是英文出版的最精确完善的冰岛历史,这本书我在冰岛的国家公园平维尔(Thingvillir) 翻阅过。“国庙”开音乐会搭售冰岛历史书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我没有多想。
清唱又叫无伴奏合唱,只有40分钟,美轮美奂,冰岛人说本国语时声音像鸽子咕咕叫,特别柔和也特别异域风情,好像友好的外星人在发音。那个“国庙”教堂73米,是雷克雅未克最高建筑,内部穹顶挑高有7层楼,对声音传播,回响等建筑声学方面作了精确的设计,清唱团十个歌手,从进门口开始唱,边走边唱一直到神坛,那个距离有20步,我们坐第一排,他们的歌声从第一步起到第二十步,没有任何回音变化。
清唱团属于国家文艺团体,每周三次中午免费演出。结束时歌声感谢观众,说8月1日冰岛新总统古德尼·约翰内松就职,为庆祝新总统履新,加唱国歌,同时门口有新总统的著作,送完为止。新总统原是冰岛著名历史学家,像这个人口稀少的岛国上大多数成年人一样,都有第二职业,历史学家兼职总统,国家队足球教练正业是牙医,球队守门员平时不踢球时作电影制片。
《冰岛历史》并不是歌颂冰岛两千年维京光荣历史的御史,确切说是自黑史。据作者考证,冰岛最著名的国家公园,联合国文化遗产的平维尔遗址,并不是传说中世界最早的民主议会选举之地,是中世纪早期冰岛部族首领聚会议事,瓜分地盘的地方,好像澳门的黑老大在潮州餐厅聚会,摆平派系争斗;中世纪维京海盗的英雄史诗,其中史实多属虚构,是欧洲19世纪民族主义兴起时冰岛人对自己国家民族的浪漫演绎,真相是维京海盗在航海探险同时,也是一帮烧杀掳掠的强盗,不负虚名。
遥远的历史尚且不论,最伤害冰岛人民自尊心的,是约翰内松教授/总统对1958—1976年的鳕鱼之战的观点,Cod War,即冰岛与英国在大西洋北部为捕鱼海权冲突,教授说如果英国皇家海军动真格地开打,冰岛海上自卫队在几天之内就玩完——
“不说实话会死啊你?!”这是竞选时一个对手对教授的批评,教授回答:“你有没有羞耻心?”对手不敢作声了。事实是英国海军并没有动武,在冰岛威胁退出“北约”时,英国妥协了,从那片海上撤出军舰。本来可以添油加醋地吹嘘自己国家“虽远必诛”,“寸土不让”,结果被这个实心眼的历史学家说得如此不堪:要不是对方让一马,几天之内本国海军就玩完……
就是这么一个直来直去的历史学家,冰岛选民居然买他的账,他拿到冰岛39%选民的投票,当了冰岛总统。他是牛津大学科班毕业,第一夫人,是他牛津时的同学,她是职业作家,加拿大人,所以冰岛新总统有一个加拿大岳父。
同样是民主选举,冰岛民众近于奇葩的超脱冷静,真让美国现在上演的各种大选狂热撕叉自惭形秽,美国总统选举的白热化状态从各党初选时就开始,已经超过两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川普,和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希拉里,到目前为止各自什么狠话丑话都说过,有的话还不止说过一遍。
匪夷所思的是,新的剧情还源源不断产生,比如近日川普居然鼓动拥枪者对民调领先的对手希拉里作些什么来维护自己的持枪权力:“The Second Commandment People do something to protect your own right.”[(宪法)第二修正案的亲们,你们得起来动手啊,保护自己的权力!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关于保证公民持有枪支武器权力]川普提议的“做什么”究竟指什么呢?拿枪把希拉里做掉?这种莫名奇妙地暗示不仅孩子气到脑残,也太low了吧。
在冰岛,约翰内松这样的知识分子成功从政并非偶然,总统竞选期间的另外一个热门候选人,是一个更二、更理想化的知识分子,冰岛著名的小说家、剧作家——其科幻作品获得过菲利普·迪克奖——安德里·斯奈尔(Andri Snar),环保主义者,他的政治观点是冰岛版的伯尼·桑德斯。冰岛是世界上国民识字率最高,平均文化程度最高的国家,也是人均读书最多,人均出版图书最多的国家,这么一个文艺国度,大学教授、作家出头竞选总统并不奇怪。
平维尔遗址上有一个后来兴建的冰岛国家公墓,我本来以为国家公墓都是给革命前辈生后排座次、永垂不朽的地方,结果是一个很小的园子,地上只有两块墓碑,都是冰岛的国家诗人。
后来读说明,发现冰岛人中出产的总统、诗人和“革命家”远远不止两位,但这些人的后人大多不肯大动干戈迁墓进国家墓地,主动放弃这个流芳千古的荣誉,冰岛政府也不勉强,是以平维尔的国家墓地至今空空荡荡,近旁的教堂墓地安葬的是原来这片土地上的农民,基本没有变化,最近一个入土的是公园管理园长。
▍二
我们在雷克雅未克开车时,路上经过HBO在冰岛的影片公司。《权力的游戏》的粉一阵欢呼。这部重口味的剧是帮助这个国家走出2008年金融危机的救命稻草之一,冰岛是《权力的游戏》的主要拍摄地,北方夜巡的外景地主要来自冰岛的国家冰川公园,冰岛几乎寸草不生的火山熔岩地形,形成这个星球最奇幻的风景,天老地荒,渺无人迹。
一个实话实说的冰岛人,在听我感叹此地风景亘古不变,timeless,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纠正我:冰岛上大部分火山地形只有几千年历史,属于地球上最年轻的陆地,每隔四年冰岛就有一次大规模火山爆发,沧海桑田在这里是家常便饭。
那些满目疮痍的漆黑的熔岩地貌,荒凉粗糙,实际上无论从生态还是地形的稳定性都非常脆弱,贴着地面生长的地衣,苔藓植物,因为生长环境严酷,几年之内才有一丁半点的生长。这是为什么冰岛各处国家公园里的山路上,到处插着牌子提醒游客不要擅自离开铺好的路在石头上乱走。
冰岛有我见过的最严格的野外活动限制:不许攀折野生植物,不许采摘浆果,不许在山路以外行走践踏草木,不许搬动石块垒石塔,不许高声喧哗,惊动野地里的寂静。
初到冰岛时我看到眼前一望无际的荒原,想起这里跟西藏青海的环境气候类似,没准也有类似冬虫夏草这样的草药。待读到国家公园给游客的规定,不要说动手挖草药,就是离开山道擅自爬山都是违规行为。
想想西藏青海那里为了挖冬虫夏草对植被的巨大破坏,整片山的草皮都被翻挖,割肉一样体无完肤,多么巨大的环保劫难,冰岛这里连荒地里高声说话都不可以,怕惊到什么呢?羊群?好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羊与温顺的冰岛矮种马跟这个与世隔绝的岛屿紧紧联系起来,他们是真正的主人。
类似的规定在美国大峡谷入口处看到:请尊重独行者的独处,不要随便上前攀谈唠嗑。(Please respect the lone hiker’s solitude)不要惊动旷野的寂静,不要打搅独处独行的人。
在那些一眼望不到头的苔原荒野里,你远远看见盘山道上有人沿着山路骑车过来,经常是一个人,经常发现是年轻女性,像骆驼一样载着露营用的用品,连绵山脉的巨大对比骑车人的微小。
想起庄子的《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不知其几千里也,在这里可以说冰川,说熔岩荒地,也可以说那些独行侠的漫漫长路,好像人作为灵长类动物的内心,忽然放大无限倍,及目所见,你看到的是天地之间的你,极大与极小的对抗,野马也,尘埃也。
艾米莉·布朗蒂的诗:“那些孤独的群山到底要显示什么?” 那些千里走单骑的人,在这一无所有,严酷到极致的自然中到底找到了什么?一步一步,像中了魔咒一样,不停地走着,远离尘嚣,远离伴侣。
20多岁的背包客们到底找到什么,看到什么,有什么是我们这些拖家带口,驾车的中年旅行人看不到的?不妨看看当年跟乔布斯一起赤足去印度灵修的丹尼尔·科特克(Daniel Kottke)的话,他们从里德学院退学,乔布斯把他高中在电脑公司打工的7000美元当两人共同的盘缠,破衣烂衫直奔印度教灵修地。
“Neem Karoli隐修地完全是荒地,所以我们有些失望。我们去那找Haidakhan Baba,类似于美国Paul Bunyan的神话人物,就像是神话转世的化身。他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有点娘,穿着浅色的莎丽服,每天要换四次衣服。”这是媒体采访科特克的纪录片里他的回忆。
乔布斯本人:“我们找不到一个地方能呆上一个月,得到醍醐灌顶的顿悟。我生平第一次开始思考,也许托马斯·爱迪生对改变世界作出的贡献,比卡尔·马克思和尼姆·卡洛里·巴巴两个人加起来还要大。”(摘录自《返回小王国》一书)旅途和异国,对一个二十出头,家境普通的小伙子来说本身就是醍醐灌顶的经历,走出去,单独一个人上路,比什么灵修都重要。
上世纪60年代寻找人生启迪的地方是印度,如今背包旅行热门词是冰岛。在雷克雅未克城里的小街上,“回到人间”的独行侠,晒太阳,吃冰淇淋,在酒吧里调情,还俗了一样,这些人不远处都摆着一个一米高的背包,好像那些独自上路的狂野,疯魔,都像巨人一样被收进瓶子,打进背包。
在东岸的小城维克(Vik),城里唯一的加油站入口是搭车点,一天到晚那里总有人,单身居多,侧身站着,朝大路向上伸出拇指,那是搭车的标准手势。小城维克是冰岛环岛公路上东岸最热闹的地方,那里已经可以看到豪华大巴载着众人的世间相,众与独,在这里交汇,在街上听到一个中国团导游的话:“洗手间在右边,自助餐往左走”,我觉得无比亲切,哈哈,多么熟悉的乡音和需求表述,千里独行和豪华大巴,20岁的和60岁的,一旦决定走出来,“在路上”都不晚。
▍三
欧洲地区极地圈外的冰川现在基本都在冰岛,我们从北部高地驾行下来,进入1号路的东岸线,老远就看到那群山顶部的白色,千年之冰,女儿叫它“魔山”,她没有想到过这个“魔山”跟一个世纪前的德国文学巨著重名,她只是觉得那火山与冰山并存,冰与火,不可思议,“魔山”的冰岛语名字Vatnajokull(o上面加两点),它脚下的冰川湖现在是旅游胜地,旅游公司可以驾船带游客上去看漂浮在湖面的冰山。
我们在众多前来的游客中间,等了两小时,坐上小汽轮,上湖瞻仰冰山的真面目。正值盛夏,加上全球变暖,湖面的浮冰融化而断裂,发出火车进站一样的巨响,刚刚裂开来暴露在空气中的冰山呈现幽蓝色,像一座超自然的城堡一样在湖面上浮动着,冷不丁地忽然坍塌翻转,脆弱,荒诞,美得不可理喻,冰川存在了千万年,眼前的冰山只能存在一个夏天,船靠近时一阵阵寒意袭来,好像我们靠近一个吞吐呼吸的野兽,它喘气喷到我们的脸上。
这种巨兽的联想,在第二天我们爬上冰川时更明显,那是散满火山灰的冰川一角,底部融化的雪水形成冰川河,滚滚而下,我们站在冰壳上,被冻得瑟瑟发抖,冰河就在脚下但隔着冰层看不到,只听见飞流直下的河水的轰鸣,像蒸气火车在狂奔,声音轰响到人面对面说话得高喊才能听到。
在我们来之前的一个月,一个法国人和同伴在没有导游的情况下单独上冰川探险,法国人失足跌进冰缝隙之间,落进河里丧生。等后来我细读国家公园门口那些连篇累牍的文字说明,才知道冰川河是此地最危险的地方,河水遄疾,一旦落水就被飞速向前推进的水流卷走,很少生还,至今冰岛每年会有十几个游客落河丧生。
冰岛的这些河上,在50年前都没有建桥,任何人过河得靠骑马,一个河流密布却没有桥的地方!现在有桥了,但桥极简陋,就是河上架上钢缆,上面铺上合金板材,几乎全是单行,对面有车过来得停在一边等。
在“魔山”的冰川湖边看到拍摄婚纱的一对新人,婚纱摄影不久在维克的黑沙滩上又看到几对,都是华人,看来冰岛行是婚纱旅游的新潮流。普通游客都穿着羽绒衣冲锋裤,新娘穿着薄如蝉翼的婚纱,在冷风中一站就是半小时,还要笑和摆出美好的姿势,我们这些过来人都觉得不值得,在迅速融化的冰前拍照?!家门口的韩式婚纱摄影不行吗?八岁的小女儿却是很艳羡,她觉得新娘很美。托马斯·曼的《魔山》是怎么说的:在一个迅速消失的世界都有新的爱在诞生。
(本文原标题《白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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