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贲：用率真去理解特朗普的政治手腕，是否太天真了

文 | 徐贲

2016美国大选第二场市政厅电视辩论会上，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的表现优于他第一次电视辩论。

在辩论会上，特朗普发言时，希拉里经常坐在一边做笔记。她后来对记者说，这是为了把一个本来就比较狭小的空间尽量留给对手。但特朗普在希拉里发言时，却在她身后走来走去。他身高远超过希拉里，给她造成近距离的咄咄逼人态势。美国媒体评论认为，这是特朗普没有风度的表现。

特朗普没有风度，这早已不是新闻。他说话粗鲁、刻薄，甚至下流。但是，偏偏有人把这个当成了他的“率真”。有这样的评论，“相对希拉里的‘政治语言’，特朗普贯穿始终的‘真话’会更受美国民众欢迎，当美国人长久以来听够了被精心粉饰过的无痛不痒的言论及观点之后，特朗普的率真或许更能直击现实美国的痛点。特朗普或许没有优雅的风度，但他的话却引发更多的共鸣”。

这次美国大选确实有点像是在真小人和伪君子之间进行，但是，真小人比伪君子更“率真”和“诚实”，因此更值得信任，却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神话。

这个神话还有另外一个版本，那就是，虽然政治经验丰富的希拉里有很高的智商，但精明的生意人特朗普却占着情商（情感智力）的优势。针对这个神话，哈佛大学政治学教授约瑟夫·奈（Joseph S. Nye）专门写过一篇《特朗普的情感智力缺失》（Trump’s Emotional Intelligence Deficit）的文章，他指出，“自制、自律和同理心（将心比心），这些都领导者用以传递个人热情，吸引他人的能力，而特朗普缺乏的正是这样的情感能力”。

率真与其他情绪特点一样，它本身并不构成性格优势。率真的人如果不能将心比心地顾及别人的感受，而是自我放任，以致失控，那么，他就会做出违背社会行为规范的事情来。

早在今年8月，约50名共和党国家安全专家联名签署公开信警告说，特朗普“或成美国有史以来最鲁莽的总统”。信里说，“总统必须能够自律，控制情感，考虑仔细后才有所行动”，而“特朗普并不具备总统应有的性格（temperament）”。

领导者的感情不应该干扰他的思考，他的情感能力应该包括两个方面：控制自己和顾及他人。若能如此，情感会使思考更为有效。情感能力是美国心理学家贝尔德克（Michael Beldoch）于1964年提出的一个概念，但在这之前人们就早已意识到“情感”（经常用的是sentiment和temperament这两个说法）的重要。1930年代，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霍尔姆斯（Olivier W. Holmes）对罗斯福总统的印象是“二流的智力，一流的temperament”。今天，许多历史学家都同意霍尔姆斯的看法。

▲ 第32任美国总统罗斯福

情感智力常被误以为就是“情商”，而情商对于个人成功的作用也经常被夸大，片面强调特朗普“率真”的政治效果就是一个例子。奈指出，一个人成功的多种因素中，情商只起到10%-20%的作用，“尚不能解释的80%包含数百种因素的历时结果，情感智力便是其中之一”。

心理学家们对情感智力的重要性评估意见不一，有的认为情感智力的作用是技术或认知能力的两倍，有的认为远没有这么重要。而且，情感智力的两个部分——自控和同理心——的相互关系也还不是很清楚。例如，前美国总统克林顿的自控能力甚差，但同理心却颇高。那么该如何判断他的情感智力呢？心理学家们一般都同意，情感智力是领导者能力的重要部分。例如，尼克松总统比罗斯福总统的智商要高，但情感智力却要低得多。欠缺情绪智力对领导者来说会是一个致命的弱点。

里根总统说过一个笑话，当总统有一个好处，就连他的高中成绩也会成为国家机密。特朗普、希拉里或其他国家的政要们，他们的真实智商或情感智力到底有多高，外人是难以知道的。

人们看到的往往只是他们智商或情感智力的表象，奈说，“领导者用情感智力来营造他们的‘魅力’或个人吸引力”，从衣着、发型、举手投足，到显示才艺、博学、幽默或智慧，当然也包括演示“率真”“亲和”或“诗人气质”。特朗普在两场辩论中表现迥异，哪个才是真实的特朗普呢？里根总统以善于随着场合变化而调整形象著称，二战英雄乔治·巴顿将军为了显示威严，常对着镜子练习怒容。政治人物的情感是可以装出来的。

▲ 乔治·巴顿将军

我们在辩论台上看到某个政客“率真”，并不等于他就真的率真。这就像我们在国际舞台上看到某个“疯子”行为乖张，并不等于他真的神经有毛病，这可能是一种处心积虑的战略谋划，为此精心设计出一种令人匪夷所思，因此极难应对的国际狠角。

政治人物的“形象”在不同国家制度里具有不同的含义。在美国，政治人物一般会把打造形象的标杆定得较低，不期待选民把自己当作“杰出人物”或“伟人”，而是但愿不要留下太恶劣的印象，好让自己达到平常人的“不坏”水准。

政治人物的相互抹黑一般也是以这个程度为限，不会把对手描绘成罪犯、恶棍或人民公敌。在第二次辩论中，特朗普似乎越过了这个界限，他对希拉里说，我要是当了总统，就会任命特别检察官起诉你，把你送进监狱。

在美国，特朗普也许不是唯一想把政治对手送进监狱的政治人物，但是，这样明目张胆地说出来，确实非常罕见。所以，有媒体评论说，这令人想起了麦卡锡的政治迫害。但是，还有评论说，特朗普这话是专门说给他的支持者们听的，是在诉诸他们对希拉里的仇恨，稳固基本阵营。换句话说，是他的一个情感智力手段。

特朗普的情感智力虽然欠缺，能仍不可小觑，因为他毕竟是一个有经验的公众人物，也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对此，奈写道：

“特朗普是有一些情感智力技能的。他主持过电视上的真人秀，他的演技让他能在共和党众多初选竞选人中脱颖而出，并大大吸引了媒体的关注。带着他那特别的红棒球帽，上面写着他的竞选口号‘让美国重新伟大起来’，他与体制赌博，用的是‘政治不正确’的制胜策略。他把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得到了许多传媒的免费宣传。”

这样的政治手腕，若用“率真”去理解，是不是太肤浅，也太天真了一点？

原标题：《特朗普的“率真”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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