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父母皆祸害”背后的中产焦虑

2016-11-03 柯晗 大家



文 |


在收到又一篇以原生家庭为角度分析公众人物的微信推送后,我取关了公众号列表里最后一个娱乐号。当然,在当下这样做已经丝毫不能阻止“原生家庭”这个词的滥用继续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了,连微博营销号也煞有介事地引用原生家庭来分析政治人物。

“原生家庭”,这个原本只在心理学,确切来说是心理咨询领域使用的词,正在以几乎势不可挡的速度占领人们的日常领域,从茶余饭后的聊天到娱乐八卦作者笔端。在这些远超必要的使用中,它作为专业词汇所应有的谨慎、使用限制和尚待完善逐渐消失,演化为一个和星座、血型性质相近的标签用词。滥用几乎无可避免。

“原生家庭(family of origin)”原指个体所成长的家庭环境,包括主要养育人(不一定是亲生父母)、兄弟姐妹等,它是个体最初所在的社会单位,通常是亲生或养父母家庭。

于2008年创建的豆瓣“父母皆祸害”小组,在其后不久进入公众视野引起争议的同时,也给当时的大众思想带来了“父母是可批评甚至否定”的新观点。以批判和否定父母为起点,人们的自我意识开始萌芽。汶川地震后心理健康受到重视,心理学和心理咨询快速走入公众视野,人们已经开始萌芽并试图从家本位中割裂出来的独立意识,在众多新词汇中逐渐被“原生家庭”吸引了注意力。

很快,有关原生家庭如何塑造人的个性、人格、行为模式甚至人生的文章逐渐增多,甚至细化到什么类型的母亲和什么类型的父亲会出现什么类型的孩子——仿佛人生可以被写成一套套天衣无缝的游戏程序,只要依据攻略行事,就能顺利打出happy ending。

以之作为灵感的影视作品和文艺描写,甚至几个著名的日系社会派推理小说作者,都对原生家庭概念的深入人心多有贡献。但在当代中国的土壤上,武志红的作用更“功不可没”。在他不断发展那套将以成长背景和亲子关系解释天地万象的巨婴学说同时,原生家庭对个体的影响也在大众舆论中逐渐被推上神坛。精神痛苦的人们以埋怨过去来稀释当下的痛苦;满心焦虑的新一代以原生家庭相关文章为指导,谨小慎微地防止造成“新悲剧”;而对一些媒体甚至个人来说,原生家庭是洗刷丑态的好道具。只要用上它,根据捕风捉影的信息议论他人人生时的姿态,立刻就稍微好看了几分。“这个人原生家庭有问题,导致ta长大后如何如何”的说法,很多时候不过是身份、背景、出身歧视的稍微文雅一点的版本。

有关“原生家庭”的说法并非没有可信度。在心理咨询范畴内,“原生家庭”是了解来访者的重要背景信息,亦是帮助来访者实现自我探索的起点。然而原生家庭提供的理解,必须建立在信息量足够的基础上,从这一点来说,一切脱离咨询室背景,对公众人物或任意路人的所谓分析都是缺乏根据的,充其量能算得上是文学演绎,文笔差的自当小道八卦看看就算了。

重要的是,但凡有足够临床经验的咨询师都会发现,很难在众多来访者身上找到能够应征原生家庭影响的单一模式。焦虑的母亲不一定产出过度控制的家庭,被打过屁股的孩子长大后不一定会去打自己孩子的屁股。这和学界的观点不谋而合。

“原生家庭”在大众理解中的意思,大约是学术概念中的“教养”和“早期经验”。现代发展心理学早已意识到,人格和行为模式的形成不存在一个单一的影响源,基因、社会环境、家庭、成长过程等,以不同的方式塑造着人。90年代《教养的迷思》作者Judith Harris就曾发表一系列论文反思过去研究对“家庭教养”影响的过度强调。她综合分析大量发展研究,发现家庭教养对儿童成人后人格直接影响比例,不足10%。

Harris认为,家庭教养的作用在个体进入儿童时期后,其对个体的影响就会逐渐被同辈群体等来自家庭之外的因素所超越,而在家庭作为个体经验唯一来源的婴儿时期,教养的影响也并非孤立的。这是因为孩子的父母也并非一堆孤立的父母,他们也收到所处社会背景、社区环境影响。Harris对教养方式的研究发现,你的教养模式被你父母的教养模式所塑造这个说法站不住脚,教养方式更多受到同时期父母所在社群风格的横向影响,而并非我们常常过度强调的纵向代际影响。

更何况还有基因这一来自先天的不可忽视的因素。发展心理学近代以来认为“先天”和“后天”对人的塑造大约是一半一半,而两者又互相作用。近年来基因研究的成果也在不断提醒着我们,教养所不能影响和决定的部分,比我们想象得要多得多。尽管一些研究发现早期经历(包括但不限于来自于家庭的影响)对大脑功能有塑造作用,但亦有研究发现,经历对大脑甚至基因的塑造是持续进行的。而原生家庭相关流行文章中,许多号称影响终身的早期经历和行为模式,实际上都无法得到科学证明。最常在这类文章提到的儿童依恋模式,至今没有证据发现它和成人依恋模式有对应关系。

即使不征询科学证据,原生家庭决定论的不可靠也是显而易见的:根本没有人是永远生活在“家庭”这个真空环境中,因而原生家庭不可能对一个人成年后所有悲剧、错误、不快乐负全责。



需要注意的是,也不能轻率地将原生家庭决定论的流行,粗暴地归咎于传媒的不负责任和听众的轻信。在原生家庭决定论被广为流传这点上,学界并非完全没有责任。事实上,关于教养,学界意见不统一的情况从未消失过。得州大学历史教授Steven Mintz总结了过去近百年来养育方面的观点变化,提出“教养思路的争论背后,实际上反映的是不同时代下的不同焦虑”。

20年代行为主义学派和弗洛伊德学派就曾经提出过完全相左的教养观点。行为学派建议母亲们避免拥抱、亲吻孩子和陪孩子玩,而应该给孩子严格制定哺乳和休息的时间,这样他们才能发展出自律和自控能力。而弗洛伊德学派认为母亲必须与婴儿建立十分亲密的关系,但又认为母亲过度卷入对心理成长不利。这种观点矛盾的背后,是人们长期将育儿交给母亲后,终于开始担忧母子关系会对孩子产生终身影响。

科学养育的观念是19世纪末开始产生的,表面上看是医学和心理学的发展,给育儿提供了更多实用建议。然而促使父母们开始遵循专家意见的背后,是父母们的新忧虑:随着社会高速发展和变动,以及社会结构的改变,父母们开始发现孩子不一定能继承自身的阶级地位,这让他们开始担心无法保障孩子未来经济、价值和身心健康。新的焦虑催生新的需求,父母们开始在孩子的正确价值观和性格塑造等方面寻求精细掌控,担忧自己的小小疏忽将为对未来产生巨大影响,细化至睡觉习惯、兄弟关系。



这与当下我国中产面临的状况颇有相似之处。阶层无法保证继承,甚至自身的阶层认同都尚在挣扎。巨大的生存竞争焦虑原样投射在孩子的未来设想上。加之近十年社会环境变迁迅速,人们将难以适应的焦虑回溯归因到自己父母的教养方式上,以对父母的不满,来疏解心中无法应对变迁的无力。

但这种对父母辈教养的否定和对自身的不自信,使得人们对父母角色变得极端敏感,惶恐自己稍有不慎,孩子的人格马上永久扭曲。“原生家庭决定论”因为迎合了这种心态而流行,更加需要警惕的是,这种思维反过来加剧了现代父母的育儿压力。

尤其是掺杂在原生家庭决定论中已经被现代发展心理学逐渐遗弃的“母亲不可替代”观点,在妇女婚姻和职场权益不乐观的时期,这种冥顽不灵的思路更为女性生存增添了舆论阴影。使女性在职场生育惩罚之上,还可能要面临“不做全职妈妈就无法称职带娃”的压力。这种压力的后果很可能已经显现出来了。2016年《中国日报》一项调查发现,超过7成的90后妈妈选择全职带娃。如果数据属实,这对未来女性在职场以致公众领域地位的影响是灾难性的。

无法超越当下的我们需要面对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无论什么样的教养方式,都无法保证孩子在未来的任何时候万全应对。原生家庭根本也不具备对孩子百分之百的塑造能力。平心而论,人们对“原生家庭”概念的重视,确实启蒙了我们的独立意识,也令不少父母辈开始反省自己的育儿方针。原生家庭并不是个全然无用的糟糕概念,是时候把它从狭隘的教养偏见和拙劣的妄议隐私之言中区分出来了。


原标题:《被过度瞩目的原生家庭,及当代育儿焦虑》


【作者简介】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女权主义者【相关推荐】

抑郁症和SM,旧污名上又添新污名


 ·END· 

大家 ∣ 思想流经之地
 微信ID:ipress 

洞见 · 价值 · 美感


※本微信号内容均为腾讯《大家》独家稿件,未经授权转载将追究法律责任,版权合作请联系ipress@foxmail.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