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爱东西：无聊的人，就该住到村屋里 | 村屋记

文 | 黄爱东西

村屋的好处和坏处，都因为屋外连着爿地。

有地就有活要干。会长草，都是野草，总归不会是你想要的；会有蛇虫鼠蚁，过路的做窝的，也不会是你欢迎的。

纯粹保持小公寓的整洁则简单得多，擦干抹净物归原位。偶尔也要紧急狙击白蚁和小蠊。

以前路过有小院子的人家，常觉得既然有院子，为什么不打理得精细些。后来才知道，那需要耗上的时间精力惊人，精致到位的，基本上是专营世外桃源风雅的场所，投入人力物力，日日维护修葺。

所以相比于公寓，村屋的最大特点是不精致，也没法太精致。这个结论肯定不对，因为那是我在花了两小时还掘不出一根野生金刚藤的根茎，彻底认怂放弃之后得出来的。

这小区十年前卖完，毛坯。可以买二手，貌似也不抢手。窝在山里，一直没怎么涨价，也没什么人知道。小区里的房子带院子，市中心一套小公寓，可以换这里的一套双拼；稍大些的公寓，可以换独栋有余。

最主要的，是便宜。

长住的人家，二三十家左右。

而已经住进来的邻居们，还是很勤勉。

邻居甲似乎是做配件生意，资深园艺爱好者，院里迅速摆成了盆景展览，很快扩展到了他家二三楼的阳台。时不常去老甲家门前围观奇花异草，是赏心悦目的事情。老甲家门前有一巨缸，荷花养得肥壮。有一阵他家刨掉一片草地，弄了个枯山水。

再往后，老甲门前就开始了刨山辟地的工程。一次老甲和邻居寒暄，由衷地大力拍着邻居的肩膀说，街外十倍价钱也就是这货色啊，这里真好。又便宜又好。欣慰的老甲站在山边，整个人都在发光。

邻居乙是部队散打总教练，他家院子所有区域都横平竖直，他搬来早，养鸡养鸭养狗种菜，实在是高兴，媳妇又怀孕了，本来大娃已经念到高中，这二娃一来，从幼儿园开始，一二三四再来一次。

于是两口子回城养娃去。

总教练偶尔会回来，回来就修整树木，旁枝一律砍掉，他家的树木都被他修得像立正。

邻居丙伉俪，太太是美人，家里养的鸡鸭鹅全舍不得杀，结果都变成宠物。

他们家鸡飞到阳台栏杆上站着睡觉，捡来的小狗爱找什么样的男朋友都行，生了一窝又一窝，长得都像外星来的。

大部分的房子空置着，院子里草长得人高，邻居或保安偶或会在那里种一棚瓜或豆，或者几排葱。

大概房主人们要等退休才来住。

比起兴致勃勃的青春，同样也终将逝去的中年老年更加无处安放，遂在此处预谋个去处，弄成了个田园荒芜胡不归的景象。

听人在窃窃私语中指着那些空宅子说，这家正在城里带孙子呢，没空来住；那家听说被抓了，可能不来了。

以前闲书里看到一句，“研究冷门的学问，追求迟暮的美人，结识落魄的英雄”。当时说，有点意思，可还是有些作，是北方的味道。作字在此并无褒贬，那意味着仍有自己的标准和不妥协。

这是种预先给自己设好了退出机制的人生吧，从千军万马奋力登顶的队伍里退出来。

做人不一定非此即彼。拼不过，不愿拼，拼不动，总之，往旁边站站，全身而退，不必非坚持到力竭时。

从今往后，就低处坐向宽处行，往人少的地方去。

还是有坚持的，姿态要好看：冷门的学问仍是学问，迟暮美人落魄英雄是个相对容易亲近的从前高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过后的余烬有余温。静默下来的曾经繁华处，褪尽火气，是好去处。

到了南方，常见的还有种不管不顾的彻底放弃或者不参与，具体说来，大概就是随便喝两口陈茶，胡乱娶个老婆，住个烂尾楼。

没打就认输，也不管姿态。若有咸鱼翻身日，那是惊喜；若无也罢，完全是就地一躺的惫赖劲头。是从来就不打算上市的人生。

也可以是城边觅个去处，山窝里住个村屋，村口站两个东歪西倒的保安。和业主们不同，保安小哥们大多岁数小，这里是他们的暂时落脚处，焉知他们以后有什么奇遇。此地山水，现在出名的是桃花水母，从前出名的是太平天国洪秀全。

说起勇猛精进的人生，想起的金句是“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

另一种随时开溜的人生，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选择什么样的人生，说到底是和欲望的强烈程度相关，更渴望的那个会向前向前，没那么渴望的会知难而退。

随时可以落跑的人生，如果一跑之下到处悠然，那真是想想就爽。怕的是跑了半截又想回来，那叫作何必呢何必，也行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菊种东篱，弯下腰去剪几朵，肯定要向右一扭头，才看得见南山。

还顺便想起句歌词，唱的是“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东面太行山，西面吕梁山，词作者得是面朝南，指点完两座山之后，就是个十字架或者大字造型。

这么无聊的人，确该住到村屋里，好好劳动恶补生活常识，而不是瞎琢磨些有的没的。

而大实话，是人生过半，每次去医院，或探友或修理自己，出来都像平白中了几百万。大部分时候，肯延后做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情，是基于我们都会活到耄耋的假设。小概率事件一旦发生，摊到个人头上，那就是百分之百。然则最好的事情，莫过于我们被雷劈了之后如果还能爬起来，仍然会继续乐观地假设下去，太阳肯定会照样升起，活着才能驻留在这爱恨欲望美景交缠的生生不息之地。

天色瓦蓝，阳光猛烈，风飒爽。在村屋小区的园丁阿姨眼里，新搬来的这家人，除草施肥杀虫常识一点也无，垦荒刨地栽种能力全然不能自理。这日子，要走着瞧。

【作者简介】

黄爱东西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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