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映红：罗尔不是坏人，他只是软弱

文 | 唐映红

▍一

前天，罗尔诈捐事件成为了热议的焦点，我也写了一篇文章，认为罗尔和小铜人公司的刘侠风因为隐瞒真相、歪曲事实而涉嫌诈骗罪。

文章在朋友圈分享后，有一位朋友在后面跟了条评论：“我也捐了五元。”这是一位在网络上偶然认识的朋友，素昧平生，知道她是一位普普通通打工的女孩，有段时间她朋友圈分享的是她在石家庄一家餐馆做服务员的感慨；后来知道她回乐山了，在步行街的一家小店做店员。她读了罗尔和刘侠风共同策划的声情并茂的文章也积极地捐了五块钱。

大概地统计了一下在朋友圈中转发了罗尔和刘侠风共同策划的文章的都是些怎样的朋友，有离异的单亲母亲，有善良的学生，有热爱生活的读者，也有热情洋溢的同事，有诚恳朴实的同学。我相信他们转了，大多都捐了或者尝试过捐助（因为微信系统冻结了两篇文章的赞赏功能）。我认为，这些读了罗尔和刘侠风共同策划的文章而感动、而心动、而转发、而捐助的，都反映了他们人性中淳朴的善良。

我不认为那些基于淳朴的善良而被打动、转发和捐助的热心朋友有任何值得非议的地方，我也不认为没有被打动、转发和捐助的朋友就应当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我自己就没有被打动，没有转发，也没有捐助，不是因为我更聪明，而是因为我更警惕，也更敏感于这个社会的恶。没有洞悉到这个社会的恶并不可耻，洞悉了这个社会的恶也不是美德。

从心理学角度，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就有着体恤他人的同理心，当我们看到他人遭罹苦难时，我们自己也会有感同身受的痛苦。这种源自大脑镜像神经系统的机能，是人类同情与怜悯的心理基础。

罗尔的女儿，5岁的罗一笑罹患了白血病。我相信每个正常的人了解和知道了这样的事情都会动容、痛心，更何况作为作家的罗尔通过他的文笔和词藻，每个读者读过之后都可能自然而然地激发起天性之中的同情和怜悯。转发，只是举手之劳；打赏，也是力所能及的善意的表达。有时候，我在街头看到乞讨的小孩，尽管明知道他可能是被犯罪团伙操纵的敛财工具，但仍然会忍不住给予几块钱。

别说是人类，即使是一只恒河猴，当它看到另一只同伴遭受折磨时，它也一样会沉浸在痛苦中。这是灵长目物种的本性，也是人性之一种。如果要给这样的人性一个标签，那么，这就是人性的善。

▍二

我的朋友宋石男写了篇文章，《罗尔是个不幸的犯错者》，认为他不幸在女儿罹患重病，犯错在不当的募捐行径。

罹患重病是他女儿的不幸，她没有选择。而作为父亲的罗尔，在面临女儿罹患重病，人之常情，确有不幸。但是，扪心自问，我如果是他，面对同样的情境会怎么做？我不会渲染女儿的病情，不会向公众直播一样地展露自己的痛苦感受，更不会开着打赏来做这一切。

我不会像罗尔一样，也并不是因为我比他更好，只不过性格不同罢了。我遭遇到这样的事情，不会诉诸公众，也不会在朋友圈绘声绘色地展露孩子的痛苦，自己的痛苦，对我来说，这是很私人的事情。即使是交道不浅的朋友，我也不愿将自己的麻烦表达给他们。生活中约定俗成的规范，当你把自己孩子的苦难以及自己的痛苦诉诸朋友，抑或只是熟人，那么在他人的习俗性的理解中，就应该表达一下慰藉。中国是个人情社会，表达慰藉最常见的方式就是送钱。

人类有与生俱来的同情和怜悯的天性，也有基于同情和怜悯的利他行为的基因。我们会在许多时候无私地帮助他人，这未必是因为品德的高尚，而是有着长期生物进化的积累。驱动人类的利他行为的因素与其他的动物物种没有本质的区别，一是亲缘选择，我们会牺牲自己来成全孩子，来帮助家人。许多动物也会。二是互惠互助，我们帮助受难的他人，他人也会帮助受难的我们，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许多动物也会。甚至包括基于人类利他天性而发展起来的社会规范和社会文化，也同样反映了类似生物进化的模式。当我们接受别人的帮助，那么自然而然就有回报他人的义务；当我们无力或者不能给予他人以回报，我们就会对接受他人的帮助而感到不安，以至拒绝。

因此，自尊心强的人不愿意接受他人的馈赠或帮助，因为这意味着你从此承担着回报的负担。

在我看来，一个父亲，在女儿罹患重病的情况下，用文学性的笔法写下一篇篇声情并茂的文章来展现女儿的痛苦，自己的痛苦，无论如何都是不妥的。不妥归不妥，但他有权这么做，性格使然。这多半反映了他性格的软弱，他不能自己承受女儿罹患重病的心理负荷，他需要表达出来以获得社会支持，以慰藉不堪重负的心理。

罗尔是个软弱的人。他不仅写大量文章来展现她女儿的痛苦，他的痛苦，而且看得出来他从这些文章被赞赏、被点击，以及被问候中而感到慰藉，这对他来说很重要。以他的年龄、经验和阅历，不可能不知道朋友们获悉他的女儿罹患重病，一定会想方设法送钱以表示慰问。我也不觉得他因此而开放打赏有什么错，即使以此方式来贴补治疗费用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他却对朋友的赞赏不能自持。他以基督徒的心态将朋友馈赠的慰问金分发给其他患儿。如果他对接受这样的金钱馈赠有心理负担，他可以关闭打赏；可他没有，他开放着打赏，却又将朋友的馈赠转赠给其他更需要帮助的患儿。如果他真是基督徒也就罢了，当他女儿病情加重，他自己的心理负担加重的情况下，他的文章标题是《耶稣，请别让我做你的敌人》，这是对神的要挟，一个真正的基督徒根本不可能说出、写出这样的话语。

他拒绝政府的补助，并且把它写下来；同时又安然于朋友的营销策划，向陌生人劝募。如果他拒绝政府的补助、将朋友的馈赠转赠出去是因为自尊，那么一个自尊的人更不能坦然接受陌生人的捐赠。何况，他远远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从心理学角度，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性格的软弱。

▍三

不知道罗尔算不算基督徒。作为基督徒，都应该很熟悉《主祷文》（Oratio Dominica）。其中，和合本的圣经是这样翻译的：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其中，“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在思高本中是“不要让我们陷入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恶”，英文是“And lead us not into temptation, But deliver us from evil”。

无论是“不叫我们遇见试探”，还是“不要让我们陷入诱惑”，性格软弱的我们都会在试探、诱惑面前动摇，乃至于背弃我们的初衷。

我不认为罗尔是一个坏人，他是一个像你我一样普通的人，软弱的人。当我们缺乏一些坚定的信念，或者缺乏坚守的勇气，我们都很容易在试探和诱惑面前变得面目全非。无论罗尔算不算基督徒，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在试探和诱惑面前失去判断。

换种说法，软弱的人在试探或诱惑面前更可能纵容人性中的恶。

罗尔后来所做的就是纵容他人性中的恶。

一个在高压里的一线城市的脆弱的中产阶级，当女儿罹患重病时，如果他性格软弱，他将很容易陷入矛盾和冲突当中。全力救治女儿，很可能使未来的都市生活变得愈加地维艰；而如果放弃，或者不那么全力去救治女儿，又无法令心理得到平衡。所以，那些声情并茂展现女儿的痛苦、自己的痛苦，开放着打赏的文章，就是罗尔的“试探”。

我不认为他会一开始就会有坏心思，不会，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软弱的父亲。文章既能帮助自己获得更多的社会支持，也能让自己更加坚定对女儿的救治。事实上，仅仅靠朋友的馈赠打赏，他已经筹够了女儿从9月8日入院到11月底，三次住院全部需要他支付的费用。在他与朋友刘侠风共同筹划炒作前，他实际上已经筹够了足够的钱。换言之，他的文章有效地帮助他减免了费用，他和他的太太完全可以不掏一分钱。

几个月前，有好事的机构在深圳曾经做过一次视频访谈，向男女路人分别询问两个问题：“一千万卖你的男朋友（老公）/女朋友（老婆），卖不卖？”“离婚时，你是要孩子还是要房子？”有趣的是，几乎所有的女性受访者在第一个问题的回答都是“卖！”，而男性受访者的回答都是“不卖！”；但是在第二个问题的回答上，几乎所有的女性受访者的回答都是“孩子！”，而男性受访者的回答都是“房子！”对深圳的男人来说，房子比孩子重要。孩子没了，还可以再娶年轻太太生一个；而房子没了，却很难再挣一套。

所以，当从事着网络金融的朋友别有用心地向他建议用营销炒作的方式来一举两得，既为小铜人公司的网贷金融公众号增加了流量和订阅数，又能帮助罗尔筹款，而且完全可能是一大笔的款。罗尔在诱惑面前沦陷了。他知道自己并不需要钱；他也知道他可以轻松地将深圳的住房抵押贷款上百万，用来救治她女儿绰绰有余。更关键的是，他知道通过展现女儿的痛苦、自己的痛苦，能够得到比其他文章多数十乃至上百倍的赞赏馈赠，他之前已经尝到了甜头。

所以，我不完全赞同宋石男的看法，女儿罹患重病固然不幸，但对于软弱的罗尔来说，却未必都是不幸，至少他很快就发现可以不花钱，不抵押房子就足以将救治女儿的费用筹够，而女儿的痛苦，他的痛苦正是带来这一切后果的素材。

▍四

一个人一旦纵容自己的人性中的恶就很容易一错再错。

我曾经在深圳工作居住过两三年，大概是2001年到2003年。当时我住在南山区，上班就在南头附近。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南山的房价也就三四千每平米左右，而且房开商的促销政策是首付两成分期付，第一次交1万就能获得新房钥匙。罗尔买房是在2002年，他说他花了20万买下深圳的房子。

当下，深圳南山的房价均价已经达到10万每平米左右。10多年时间，房价翻了25倍。也就是说，罗尔的深圳住房市值应该在500万左右，用来银行抵押贷款，可以贷到房价估值的70%，也就是大概350万，贷期一般在五年。

无论是罗尔还是刘侠风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一直都强调两点：深圳的房子花了20万，而且还借了公司钱才买下来的，东莞的两套房还不能交易。只字不提他深圳的住房市值多少，抵押能贷到多少。我不认为这是因为他不懂商贷，即使他不懂，他的朋友刘侠风就是做互联网金融网贷的，怎么可能不懂？他们这么说，无非就是鸡贼。

一开始，他被问到通过网络筹集到的200多万的资金怎么处置，说“除了留有女儿的治疗费用，剩下的我们今天（30号）和深圳民政部门联系过了，希望成立一个救助白血病患儿的基金”。那时，罗尔完全不用担心需要抵押房产来贷款了，善良的陌生人们已经帮助他筹够了治疗他女儿的所有费用。

在30号的采访中他们没有提到的关键问题是，微信官方冻结了他们的大部分款项。因为微信系统的Bug，每天每文5万的打赏上限被突破失控，导致积累了超过两百万的打赏，超出上限的部分已经被微信官方冻结，他们无权支配。

而在昨天，身陷舆论压力中的罗尔和刘侠风先是改变了前一天的说辞，不再截留给女儿治疗的费用，而是把赞赏金全部转赠出来成立一个白血病患儿救助专项基金。

▍五

飞蛾扑火是一种很容易观察到的现象。飞蛾会义无反顾地向火焰飞过去，哪怕被炙烧蹈死。

进化生物学对飞蛾扑火的解释是，数千万年计的进化历程中，飞蛾往有亮光的地方飞能够找到温暖和食物，所以在他们的基因里面就有着向光而飞的天性。但是，人类文明的数千年，远远不足以使飞蛾产生什么普遍的蜕变，因此它们会一如既往地朝向光亮飞去，没有也无法甄别是否是危险的人类使用的火焰。

人类也是一样。写在人类基因里面的利他天性，使我们本能地对他人遭受的苦难感同身受。为了消弭这种个人痛苦，我们会尽可能力所能及地帮助那些需要我们帮助的人。但是，互联网彻底改变了人类生存的环境。传统的社会里，你只可能关注到身边的，同村的、同族，或者同单位的需要帮助的人；而现在时代不同了，通过互联网，你可能关注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受难的人。骗子显然比善良的普通人更加透彻地了解和掌握这个变化。

我不想指责罗尔和炒作带血营销的机构是“骗子”，但显然互联网放大了他们所纵容的人性之恶。像我朋友圈里那些，朴素的打工女孩、离异的单亲母亲、善良的学生、热爱生活的读者、热情洋溢的同事、诚恳朴实的同学，他们基于人性中这些淳朴的善意纷纷给予营销炒作所营造的悲情事件以无私的捐助。

我知道的是，如果我朋友圈里那位朴素的打工女孩面临同样的困境，她将因为无力承担巨额的医疗费用而自生自灭。她既不会妙笔如花地展现她的痛苦，也没有资源透过互联网来众筹，她没有可以抵押贷款的房子，甚至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她捐给了罗尔5块钱。

那些数十万陌生的网友们有多善，罗尔和刘侠风联手通过悲情劝募的病毒式营销炒作就有多恶。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事实上的结果是，在十多万名善良的网友无私的捐助下，罗尔无须为他的女儿治病花费一毛钱，也无需考虑抵押房子贷款，而且他转手把钱捐给红十字会类似的基金会，赚足了噱头。

▍六

所幸整个事情没有往继续糟糕的方向演化，罗尔所放纵的人性之恶也没有继续恶化。无论是因为他们慑于可能被追责的法律后果，还是受到腾讯公司的劝告压力，抑或是喧嚣中渐渐沉静下来有所思索。在他们在各自公众号公开发表准备成立一家白血病患儿救助专项基金的联合声明后的几个小时，事情终于往正确的方向转变。

微信官方在黄昏的时候发布了《关于“罗某笑”赞赏资金的说明》。说明中讲到，在罗先生、刘先生提议下，将两篇病毒式营销文章，以及30号一天所有文章的赞赏金额共计2626919.78元全部委托腾讯公司和财付通公司原路退回至网友。我朋友圈中那位普通的打工女孩将在这几天收到退回的5块钱。

在我看来，这终于是一个恰当的合适的结果。罗尔作为一名父亲、作家、自媒体人、基督徒、深圳居民、中年男人，他在女儿罹患重病后的某一天，鬼使神差地放纵了重重压力之下的人性之恶，贪婪。他既想救治自己的女儿，也想保持自己在都市中的生活质量，或许还有着些许对金钱、名声的算计。在短短一天之间，善良的陌生人的捐助如潮水般涌过来，他在早晨坦陈“我承认，我被钱砸晕了头”；继而又迅速地反转，成为对他的攻讦和杯葛，使他置身在巨大的压力漩涡之中，他在黄昏痛哭“没人关心我女儿，只想知道我是不是骗子”。

相信经历了一个惶恐和不安的夜晚，第二天罗尔和刘侠风决定将全部的赞赏资金转捐成立白血病救助专项资金，自己分文不用。在反复权衡各种意见以及评估各种可能的后果，最终在腾讯公司、民政部门的协助下将所有的赞赏资金逐一地退回给那些无私的善良的陌生网友们。

我的朋友李方写了篇文章，《在命运的狂风暴雨中：中年罗尔的奇幻漂流》，里面点评到罗尔在36小时中所经历的一切：“中年罗尔的奇幻漂流，多么大的晕眩，多么大的绝望和创痛。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天多的时间里。可能他贪心了，可能他曾经有过非分之想，但是遭遇命运如此的重击，他已经偿还一切，不论物质上，还是灵魂上。我们应该可以放过他。”

诚如是。一起引发热议的话题可以告一段落。罗尔的这一场遭遇，不仅是给他自己的一个人生的警醒，同时也是给与罗尔相似的我们以告诫。在一个物欲横流，礼崩乐坏的社会和时代，不要轻易地放纵自己人性之中的恶。罗尔得到了警醒，而与罗尔多有相似的我们可能更为侥幸。越是不道德的社会，越要有所坚守。

而那些善良的网友们，不要挥霍你们的善。你们所挥霍的善在更多的时候实质上是纵容了另一些人的恶。

（本文原标题：《不纵容恶，不挥霍善》）

【作者简介】

唐映红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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