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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二棒:中国老虎是怎样走上绝路的

2017-03-06 吴二棒 大家


文 | 吴二棒


“为了贯彻毛主席的指示,保护群众的生命、财产,坚决消灭兽患,特决定在全省范围内,展开一个群众性的打虎运动。要求在今冬明春完成捕打老虎野猪二万只的任务。具体分配如下……”


这是1956 年江西省人民委员会及军区联合下达的灭虎公告,刊登在了当时的《江西政报》上。



▲ 1956年贵州榕江县的打虎队


▍一


江西原本有很多老虎。


据考古出土的动物化石,几十万年前的江西人就开始和老虎打交道了。乐平县山下溶洞遗址和萍乡竹山园洞遗址里都发现过虎骨或虎齿。但说到文字记载,直到三国孙吴时期才有一条“五月,鄱阳言白虎仁”。唐以前江西虎的形象大多是这种“白虎”之类的祥瑞,最有名的当是“虎溪三笑”里的那只庐山虎。


三国以前缺乏老虎的记载,是因为那时候的老虎少吗?事实正好相反。回顾江西老虎记载的逐渐增多,就能发现其与人类的开发范围和强度呈正相关。东汉末年以来北方战乱频仍,大批流民和士人南下,加快了江西的开发进程。那时谶纬之学兴盛,人与老虎又接触不多,所以白虎就经常作为“德政”的代表出现了。这时候的人和老虎,相对来说还是和平相处的。


这种现象在唐以后发生了改变。安史之乱后,前往江西移居的老百姓越来越多,没有了栖息地的老虎开始袭击人类,人与虎的矛盾便逐渐凸显出来了。如《宋史》就记载过分宁县的一位女子,用柴刀把被虎叼走的父亲抢回来的事。而到了人口大爆炸的明清,随着全国各地编修地方志,加之老百姓为了种红薯和玉米拼命开荒,人虎冲突的故事也被大量记录了下来。兹举赣西永新县一例:


“(康熙五年)连月虎出四乡,死者百余人。”


“(康熙)四十一年壬午大旱,多虎伤五十余人。”


“雍正二年甲辰夏饥,禾山虎患,死者无算,至九年方绝。”


“(乾隆)九年甲子,小江山虎伤人无数,西南山被毒尤甚,至十六年方息。时虎猖撅甚,白日出田陇噬人。”


江西只是全中国的一个缩影。事实上综观地方志及笔记,老虎在古代几乎遍布全国。如陕西汉中“虎豹成群,自沔山峡,白额恣噬”;湖南永顺“虎灾,噬人颇众”;福建安溪县因为老虎肆虐横行,“计数年之内,十八里男妇老少死于虎者不下千余人。”甚至在1846年的《新疆纪略》里,还有“老虎甚多,大路上常往来行走”这样的文字。从东北到西南,从内陆到沿海,大量老虎食人的惨剧在中国上演。


这样的惨剧有多惨呢?我们可以看看元代陈钧的一首《猛虎行》:“荒城落日啼群乌,群乌过处草木枯。横行攫人恣为虐,闻者辟易惊相呼。白头父老道旁哭,,昨夜前村失黄犊。家惟一子赖倚依,岂料今朝葬其腹……”


▲ 商代虎食人卣,日本泉屋博物馆藏


正如大刘在《三体》里说的那样:“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在人虎矛盾如此尖锐的古代,我们不能用现在的生态观去苛求先人。古人杀老虎,说白了心态和我们现在消灭害虫没什么太大区别。然而,老虎被人大量发现并被感叹“多”的时候,也正是人类逐渐强大到无视自然法则的时候。这一点,老虎不知道,人也不知道。


▍二


由于老虎异常凶猛,所以历代古人都把杀虎视为一种表现勇猛的行为。《逸周书》记载了一次周武王打猎的结果:“武王狩,禽虎二十有二,猫二,麋五千二百三十五……”将老虎排第一,可见古人对它的重视。而在春秋著名的城濮之战中,晋国为了恐吓楚军,下令将战马都蒙上虎皮,也从侧面反映了当时晋国猎杀虎数量之多。


纵观古代的人虎之争,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不论是冯妇搏虎、李广射虎还是周处杀虎,其当事人要么是面对老虎时做出的无奈之举,要么是为了装逼而主动上阵。《殷芸小说》里有一则子路杀虎的故事,孔子认为,上等的士敢于直面凶猛的老虎,会按住虎头来杀虎;而中士的胆魄稍弱,会揪耳朵杀虎;下士则只能用抓尾巴这种方式去杀虎。杀虎还分三等,足见其逼格之高。


而大约从宋开始,当老虎被逼得走出山林,在书本上也由“祥瑞”慢慢变成“虎患”时,人们就开始不那么讲究,而是有计划地对其实施捕杀了。一般来说,明清时地方上组织打虎的多是县一级基层政权,并没有权力调动军队,所以更多的情况是由官府出资募集猎户打虎。比较典型的是陕西西乡县的一次打虎行动:


康熙五十一年,西乡县发生虎患,于是知县王穆悬重赏招募打虎将。当时县里下了大本钱,“得一虎辄以百镪数金赏”。猎户们自然也是摩拳擦掌,在路上安了带毒箭的机关,踩中的老虎纷纷中箭而死。再配上各种兵器和招数,三年下来,猎户们猎杀了整整六十四只老虎——这还不包括那些“中而不死,又有带铩毙于穷岩绝谷者”。


王穆作为地方官,自然是想让这政绩万世流芳的。他得意洋洋地在城外建了“射虎亭”,还立了一块碑以记载此事。从碑文来看,王穆对自己的正义性毫不怀疑:“夫上帝好生,而生此恶兽,此造物之所不可解者也。”


实际上,这也是当时几乎所有中国人的想法。


除了虎患,老虎的经济价值也驱使着中国人不断捕杀它。网上有个段子,说不论是什么让外国人头疼的入侵物种,只要宣传一下它能滋补壮阳,中国人立马能把它吃得渣都不剩。老虎便是这么一个倒霉的典型代表。


就算是不懂中医的人,大概也听说过“虎骨酒”这一古老“国粹”。说来你不信,虎骨酒早在一千五百年前的《徐文伯方》中就有记载了。到了唐代,孙思邈更是在《千金要方》里记载了大量虎骨方剂,还将其细分为虎头骨、虎骨、虎屎中骨、虎骨酒方等。当然,讲实用主义的中国人是不会把目光局限在虎骨上的。小学课文里有个经典句式:“XX浑身都是宝。”就拿入药来说,四胆丸用到虎胆,催蛰丹用到虎牙,雌黄芍药圆用到虎肾。在古老的中医面前,没有什么不是“浑身都是宝”。


那么古人吃虎肉吗?当然吃,还吃出花了。明代宋诩《宋氏养生部》中有“烹虎肉”一则,即“盐腌一日,冷水烹,稍热,易水,加花椒、葱,复烹之”。这么看来的话,似乎和内蒙古那种比较豪放的手抓羊肉吃法差不多。现在虽然老虎少了,但从这几年的新闻来看,只要有钱,想吃虎肉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不少人进了老虎的肚子,而更多的老虎,则进了人的肚子。


▍三


1899年9月,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第二次来到罗布泊。在叶尔羌河边,他跟一位牧人闲聊起来:


“在你的树林里有什么野兽?”“牡鹿、小鹿、野猪、狐狸、狼、大野猫和野兔!”“没有老虎么?”“没有,我们很久不见老虎了。”


后来斯文·赫定在《游移的湖》中感叹道:“亚洲万兽之王孟加拉虎过去曾出没在塔里木河中游的森林中,现在却有灭绝的危险。”事实正是如此。新疆虎作为里海虎的分支,在清代地方志里缕见记载,如今却了无踪迹。而斯氏买走的一张现存于瑞典国立民族学博物馆的虎皮,则成了新疆虎唯一存在于世的证明。


▲ 斯文·赫定《被捕机捉住的新疆虎》


如果说古代的打虎还只是零散的,那么,新中国有目的有计划的打虎运动,则将中国虎逼入了绝境。就拿华南虎来说,随着社会主义建设以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推向全国各地,大量华南虎因无食可捕而闯入人类居住区。1952年,仅湖南耒阳县就有120多人被咬死,甚至发生过一天咬死32人的事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情况是华南虎的“回光返照”。


华南虎伤人,换来的是解放军和民兵的协同围剿。随着打虎运动的深入,各地涌现出一批著名的“打虎英雄”。如湖南耒阳的陈曹芳,因孙子命丧虎口而组建了打虎队,七年间竟猎获华南虎138只。1957年底,他还因此受到了周恩来的接见。1959年2月,林业部颁发批示,将华南虎、熊、豹、狼等都划为有害动物,号召猎人“全力以赴地捕杀”,更是将打虎运动推向了高潮。


据虎骨和虎皮统计,在20世纪50年代,华南虎每年的捕杀量大概是800只。还拿江西省来说,直到1983年8月8日,江西省政府办公厅与江西省军区司令部联合下文“停止消灭害兽工作”,这场长达近三十年的打虎运动才告终止。


更令人扼腕的是,虽然国家下令停止了打虎运动,但迟迟没有采取保护措施。早在1966年,国际自然与自然资源保护联盟便在《哺乳动物红皮书》将华南虎列为濒危级,此时中国政府正在号召大规模捕杀;而到了198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将华南虎列入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名单时,华南虎的野生种群已经消失了。


如此一来,我们便不难理解周正龙拍下“野生华南虎”为何会引起那么大的轰动了。正如五十年代的地方政府不遗余力地灭虎一样,十年前的陕西省林业厅第一时间宣布奖励周正龙,其背后的利益指向也是不言自明的。


汤因比说:“宇宙全体,还有其中的万物都有尊严性,它是这种意义上的存在。就是说,自然界的无生物和无机物也都有自己的尊严性。”这与庄子的“以道观之,物无贵贱”有某种暗合之处。我是贵州人。柳宗元的《黔之驴》里提到过老虎,但现在我只能在动物园里看到老虎了。以前爷爷给我讲打虎的故事,如今听来也已近乎传说。但愿人类能重视生物多样性,不要再让这些生灵只能存在于动物园,甚至是我们的记忆里。


本文原标题《从山林到动物园:中国老虎的“平凡之路》,题图为清代杨素《二十四孝图·扼虎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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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二棒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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